还记得那是一个周天,那个叫陈旭的男人来到了这里。很奇怪,因为我很少会接待男病人。
现在,我将用他的视角重述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
我叫陈旭。
他们说我像我的父亲。
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缠绕了我三十年。每当镜子里的脸因愤怒或酒精而泛红,每当指关节因紧握而发白,我都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他酗酒、家暴,用拳头和辱骂将母亲逼走,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充满尿骚味和破碎酒瓶的童年。那令人作呕的脸每晚出现在我的梦里,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我身体里流淌着跟他一样肮脏的血液。
于是我提醒自己:控制,必须控制一切。秩序,严丝合缝、不容置疑的秩序,是抵御内心那头咆哮野兽的唯一栅栏,是我与那个废物父亲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我的公寓,我的公司,我的着装,甚至我每日的餐单,都是这种秩序的延伸。衣帽间里的衬衫按色系排列。在这种绝对的控制中,我才能获得片刻喘息,我活成了一个成功、体面、无可指摘的精英--跟我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而陈默,最初就像一道意外闯入我有序世界的光,微弱,却不容忽视。可是后来才发现,那或许不是光,而是解开我枷锁的钥匙。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并非在什么正式场合。那天我路过设计部,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工位。她摊开在桌上的素描本上画着一个琥珀,里面封存的并非昆虫,而是一个环抱双膝的小女孩。
好美,一种需要被珍藏,被保护,被妥善安放的美。是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美。
我走近,站在她的工位前,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幅画。她回来后有些惊慌,也把我从沉浸里拉了出来。我仓促让开,掩饰着失态,只吐出两个字:“很美。”
我看着她,她就像这幅素描,一件釉色温润的瓷器,只是被命运蒙上了尘。
我想做那个为她拂去尘埃,让她绽放本该有光彩的人。
我知道公司里关于她和那个陈管的谣言。我冷眼旁观,看着那个男人用廉价咖啡、早餐和虚假的提携布下一张拙劣的网。我按兵不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她看清那些环绕的恶意、并且让她全然依赖我的、恰到好处的“英雄时刻”。
机会在广州来了。我清楚陈管的手段,也预料到他会利用这次出差。我看着她紧绷着神经,提防着陈管。我很开心,恐惧会让她更容易接受庇护。
项目谈成的庆功晚宴,我看到她悄悄溜去了阳台。过了一会儿,陈管也消失了。很反常的是,一贯不带手帕的陈管竟然准备了手帕。一种直觉让我跟了上去。消防通道里隐约的挣扎声证实了我的猜测。推开门的那一刻,陈管正用下了药的毛巾捂着她的口鼻,她软绵绵的身体正在失去抵抗力。
一股熟悉而暴戾的冲动瞬间冲上头顶。我跳下楼梯,用尽全力的一拳砸在他脸上,声音冷静得自己都意外:“给我放手。”看到陈默对我感激的眼神,我的第一个想法竟不是庆幸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了,而是在回想暴力的那一瞬间。
处理后续很简单。陈管的把柄我手里有不少,毕竟在公司的几年里他骚扰了不下两位数的女同事。让他“主动辞职”并消失轻而易举。
我成功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扮演了唯一的拯救者。但我知道,想走进她心里,要做的还远不止这些。
接近她,是计划中最简单也最愉悦的部分。我们聊艺术,聊画展,聊那些超越世俗的精神共鸣。我扮演着一个风趣、博学、尊重且富有魅力的引导者。她太孤独了,父母的离世,债务的压力,早已榨干了她对世界的信任。而我,提供了她急需的一切:安全感、认可、以及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圣诞节那晚,当我拿出那枚精心挑选的戒指时,她眼里闪烁的泪光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让我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她是我的了。
这只安静、美丽、独一无二的蝴蝶,终于落入了我精心编织的网。
我鼓励她辞掉工作,在家专心画画。表面上,我是为了她能追求自己的梦想。但其实我只是希望她的世界能小一点,小到只装得下我。我为她的画作被人赏识而高兴,因为爱一个人总是会期盼着她好。但是高兴里掺杂着更强烈的占有欲——我想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塑造的作品,她的光华是因我而绽放。
我的书房里摆放着许多华美的蝴蝶标本,是我秩序与掌控美学的终极体现。
我告诉陈默:它们被定格在生命最灿烂的瞬间,这是一种永恒的美。
“都好漂亮,是不是很贵。”她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不,他们都没有你美。你才是最珍贵的蝴蝶。“
这是发自内心的话。我希望她也如此,永远停留在我为她打造的、完美的玻璃棺材里。
我那维持了三十年的完美表象也是脆弱的。
第一次真正的裂痕,出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客户身上。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我带她去过的餐厅门口谈笑风生,一种熟悉的、源自童年被抛弃的恐惧和嫉妒猛然窜起。无序感扑面而来。她与那个男人之间自然流畅的交谈,仿佛形成了一个我无法介入的磁场。
回到家,酒精也无法压制那股翻涌的暴戾。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那些沉默的蝴蝶标本,第一次对她露出了獠牙。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需要秩序。”
我看到她脸上闪过的恐惧,这恐惧奇异地抚平了我一部分焦躁。但这远远不够。
我向她袒露了我的过去,我的伤疤,我那不堪的父亲。我将自己的脆弱作为一种武器,我想让她明白,我所有的控制,我偶尔的失态,都源于极度的爱和恐惧。我害怕失去她,我害怕有一天她跟母亲一样离去。同样,这样的示弱也成为了我控制欲增强的借口。这招屡试不爽。
所以我变本加厉,我限制她的社交,删除她的异性列表,去哪里都要求她报备。但她总是犯一些低级错误。那天出去谈男客户被我发现了。
“我说了他不喜欢女生,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了。我们从小就是朋友,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那是她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气话里的信息:他们是青梅竹马。我嫉妒到发疯,有其他人在比我早很多的时候就已经介入她的生活,成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
回家后,那是我第一次打她。我爱她,所以我不能接受她离开我。我爱她,所以我不能接受她的不完美。我必须纠正她,用她能刻骨铭心记住的方式。疼痛,是我父亲教会我的第一节课,也是我验证过的最有效的老师。
我从不打她的脸,那样太容易留下痕迹。我舍不得在那张我最喜欢的脸上留下暴力的痕迹,我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我母亲就算被打到骨折,那张脸上还是没有伤痕的原因。那种暴力是内化的,是朝着看不见的地方下手——用厚厚的精装书击打她的后背,用那些冰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个人收藏品在她大腿内侧留下淤青。这是父亲教会我的第二节课,用自己的方式打造艺术品。
每一次精心雕刻之后,是极致的温柔。我会跪下来为她仔细上药,会用盛满愧疚和痛苦的眼神看着她。
“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看到你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好难过,感觉下一秒你就会抛弃我。对不起,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了。默默,你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的对吗?”
我会买来昂贵的礼物,带她去顶级餐厅,在人前无比体贴地揽着她的腰,向所有人展示我是多么爱她,我们是多么完美的一对。
这种冰与火的交替,这种惩罚与奖励的循环,早已让她的大脑习惯。失去所有依靠后的她,也只有我能依赖了。看着她在我怀里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主动依偎。
我确信,她终于理解了。理解我这扭曲的一切,都是源于极致的爱。
当她告诉我她怀孕时,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淹没了我。一个孩子意味的是什么?爱情的结晶?不,太肤浅了。这是属于我们更牢固的纽带,精神上和□□上都是。
然而,当我看到她跟那个青梅竹马的聊天记录时,我发现那个男人比我更早知道她怀孕的事情。那股熟悉的怒火再次决堤般涌上。我抓着她的后颈,近乎粗暴地将她拉到镜前,让她看着里面那张惨白惊恐的脸。
“看看,陈默!一个总是跟别的异性不清不楚的人,怎么配做一个母亲?”
镜子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里面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光芒。然后,她挣脱了。那股力量之大,出乎我的意料。
从那天起,她似乎变了。她更安静了,更顺从了,几乎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完美地执行着我的一切指令。我喜欢她这样乖巧的样子,像一只小猫。
我忙于那个至关重要的政府合作项目,那将是我社会地位和公众形象的巅峰。我沉浸在对未来的野心里,忽略了她那过于完美的顺从背后,那令人不安的沉默。她只是更懂事了,更理解我了。她是我最珍贵的蝴蝶,早已被钉在了属于我的展板上,还能飞到哪里去呢?
演讲那天,我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着台下那些决定我命运的面孔——政府评审、媒体记者、商界伙伴。我感觉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巅,优雅、自信、掌控一切。我的演讲条理清晰,展望未来时充满了感染力。
就在我以为胜券在握时,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助理惊慌失措地跑上台,试图在我耳边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台下越来越大的喧哗淹没了。我困惑地看向观众,却发现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后的大屏幕上——那上面不再是我的PPT。
那是一张张女孩的照片,记录着详细的日期、工具、和我曾说过的那些训诫语录。紧接着,是一些模糊却致命的影像碎片,甚至包括我早已处理掉的、关于“前任”的一些蛛丝马迹……
没错,我撒谎了,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其他的那些女孩不是被我逼到精神失常就是跳楼寻死,运气好的被救了下来,至于那些死掉的,只能怪她们自己倒霉了。她们都是一些父母双亡的孤儿,孤独地在这个社会挣扎。她们有什么能力反抗我呢?也有一些人在后面又回来找过我,不过他们早就失去了价值。我是一名艺术家,失败的艺术品就应该呆在垃圾桶里。
台下的目光从赞许变成了震惊、鄙夷、厌恶。媒体的长枪短炮不再是对准我的荣耀,而是对准了我的耻辱和毁灭。不是商业竞争的失败,而是人设的彻底崩塌。我精心构建了三十年的秩序堡垒,在这一刻,被最意想不到的力量,彻底炸成了废墟。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在何时埋下了这些毁灭的种子。
我看到她了,她站在旁边的阴影中,对我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我知道我失去了一切,包括那条我们共同创造的生命。
他们说得对,我终究还是像我的父亲。用另一种方式,毁掉了我所珍视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捕获了一只世间最珍贵的蝴蝶,将她制成只属于我的完美标本,密封在名为“爱与秩序”的琥珀里。我却忘了,或者说我从未愿意去看清,那琥珀的核心,包裹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不是甘于被禁锢的美丽艺术品,而是一颗种子。期待着琥珀出现裂痕,想要破土而出、迎接复仇与新生的种子。而现在,琥珀彻底碎了。琥珀里藏着的那个小女孩走了出来。我才发现,当时小女孩背后的两笔颜料代表的是翅膀。她就像一只蝴蝶破茧而出,脆弱但美丽。她飞得很高很高,高到我抓不住,高到我看不见。
从那时候我才知道,陈默的沉默是无声的反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陈管发来的信息:
“表弟,没想到吧?你总是把所有人都当作你棋盘上的棋子。但你忘了,棋子也会思考,也会反抗。当你让我配合你演那场英雄救美的戏码的时候,我就偷偷录了像。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你真正在乎的东西,被彻底摧毁的机会。现在,终于让我等到了你的破绽。你那自以为是的性格,跟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陈管,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表兄;陈默,我以为永远掌控的蝴蝶——他们一个从外部揭穿,一个从内部瓦解,共同完成了这场完美的复仇。
留给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废墟,和那句回荡在空寂房间里的、我自己的诅咒:
他们说我像我的父亲。
后来有人看到这篇故事的时候问我,家暴这样平常的事情,也值得我写下来吗?
家暴很平常。平常得像空气里的尘埃。但正因为太平常了,我们才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忘记了——对于那些女性来说,一粒这样小小的尘埃,也能成为压死他们的山。
那天偶然看到了蝴蝶标本的制作过程。人们会用特制的针,仔细地从蝴蝶胸腹最柔软的地方刺入,将蝴蝶固定在展板上。然后再慢慢地展开它鲜艳的翅膀,用透明薄膜压住,用其他针固定翅膀的角度。整个过程干净、优雅,不见一滴血。最后成品美得令人窒息,但是那依然是死亡。
最可怕的暴力,从来不是鲜血淋漓的。它发生在紧闭的门后,穿着‘爱’的外衣,戴着‘为你好’的面具。它平常到邻居听见了摔打声,只会摇摇头说‘夫妻吵架很正常’;平常到受害者身上的淤青被长袖遮盖,平常到施暴者在人前依旧是体面的精英。
这就是我必须写下来的原因。我们太容易对‘平常’的恶习以为常。家暴不只是拳打脚踢,更是自由的剥夺,是以爱为名的囚禁。每一个看似‘平常’的家暴故事背后,都是一个正在被制成标本的灵魂。
但这样的故事,结局总是令人绝望。那些不被看到的女性,不为自己发声前,不奋起反抗前,又有谁在意呢?而且有太多太多女性,在报警后,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暴力。有太多女性,因为经济限制,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有太多女性,顺从了那样的暴力,甚至为别人的牢笼增添了更厚的一层壳。
但是我在陈默身上看到了不绝望的可能。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像蝴蝶的翅膀一撕就碎。可她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复仇。不过不得不否认的是,她是一个幸运的人。那些没有她幸运的人,现在又在什么样的牢笼里,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写的不是家暴本身。我写的是那只蝴蝶如何咬破了看似坚不可摧的茧。而我希望,每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要么有勇气咬破自己的茧,要么——至少不再为别人的茧添一丝丝线。
因为破茧而出的,从来不只是痛苦。更是生命本身拒绝被驯服、被定义、被禁锢的,那种野蛮而美丽的本能。
[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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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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