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午后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形状，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的樟树香气。
江浅鸢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身上搭着一件浅灰色的薄针织开衫。初秋的午后已经有了凉意，尤其对她这样常年手脚微凉的人来说，这点暖意格外重要。她微微低着头，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两侧，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紧抿着的、颜色很淡的嘴唇。
她手里捧着一本精装的《雪国》，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被许多人翻阅过的旧书。目光落在书页上那行“银河倾泻进瞳孔”的句子时，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停在花瓣上的蝶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略微粗糙的纸页边缘，心脏在胸腔里不紧不慢地跳动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那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声音，有时平稳，有时却会突然乱了节奏，像被风吹得变调的琴弦。
她喜欢这里的安静。图书馆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剩下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或是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在这里，她不用费力地去回应任何人的目光，不用强撑着打起精神应付寒暄，只需要把自己埋进文字构建的世界里，就能暂时忘记身体里那颗随时可能出问题的心脏，忘记医生那些语焉不详的叮嘱，忘记父母看她时眼神里总带着的、小心翼翼的担忧。
她的手指有些凉，翻页时动作格外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书中的人物。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安静的素描画，带着一种易碎的、近乎透明的质感。
“……就是那本！我上周明明看到放在第三排的，怎么不见了？”
清脆的女声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图书馆里近乎凝滞的安静。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在这样极致的寂静里，已经足够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江浅鸢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睫毛再次颤动，却没有抬头。她只是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了缩，把开衫又拉紧了些，像是想把自己裹进一个更安全的壳里。她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声响，那会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需要好几秒才能慢慢平复下来。
时言正侧着头跟身边的朋友林薇说话，脸上带着点懊恼的笑意。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块简单的银色手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乌黑的短发打理得干净利落，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你确定是文学类区域吗？我记得上次来，好像看到这边有一排放的都是川端康成的书。”时言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虽然轻柔，却还是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林薇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杯还没开封的奶茶，正四处张望着：“谁知道呢，这图书馆跟迷宫似的，上次我找本《百年孤独》，绕了三圈才发现被人放错了架子。”她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空气里的安静松动了几分。
时言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面前那排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文学类书籍，从古典诗词到现当代小说，书脊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像一片沉默的森林。她记得上周偶然瞥见的那本《古都》，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淡雅的水墨画，当时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今天特意拉着林薇过来找。
“应该就在这附近，”时言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脊，一本本看过去，“我记得是在比较高的位置。”
她微微踮起脚尖，视线落在书架上层。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的认真，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显得格外明朗。林薇在一旁等着，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奶茶杯。
就在时言的手指快要触碰到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时，她脚下没站稳，身体轻轻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书架。然而书架本身有些松动，被她这么一推，竟带着一阵轻微的晃动，上层的几本书失去了平衡，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砰——”
几本书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最上面的一本精装词典甚至弹了一下，滚出去很远，停在了离沙发不远的地方。
时言吓了一跳，连忙站稳身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慌乱和歉意。“对不起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语气里的窘迫，“我不是故意的……”
林薇也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帮忙：“没事吧？有没有砸到你？”
“我没事，”时言摇摇头，蹲下身去捡散落的书，手指有些忙乱地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快帮我捡一下，太不好意思了，吵到别人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看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时，脸上的歉意更浓了。
江浅鸢确实被惊动了。
书本掉落的瞬间，那声巨响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呼吸微微一滞，脸色瞬间褪去了原本就不多的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指尖下的心跳又快又乱，像一群慌乱逃窜的小鹿，撞击着胸腔内壁，带来一阵熟悉的、轻微的疼痛。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让呼吸平稳下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是常有的事，通常只要安静地待上一会儿就会好转。
等她再次睁开眼，抬起头时，视线正好对上了时言看过来的目光。
时言正蹲在地上捡书，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微蹙的眉头和眼里的歉意都看得格外清晰。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五官算不上惊艳，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得像盛着午后的阳光，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和愧疚。
江浅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两秒，就迅速移开了，重新落回自己腿上的书本上，只是这一次，那些熟悉的文字变得有些模糊，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她的手指依然按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眩晕感。
“真的很抱歉，”时言已经把书都捡了起来，抱着一摞书走到沙发旁，看着江浅鸢，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是怕再惊扰到她，“刚才不小心弄掉了，没吓到你吧？”
她的目光落在江浅鸢按在胸口的手上，那只手很纤细，指尖泛着淡淡的青色，让她心里的歉意更重了些。眼前的女孩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朦胧又遥远。
江浅鸢没有立刻回答。她需要集中精神去安抚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过了好一会儿，等胸腔里的悸动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时言。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完这三个字，她就又低下头，重新把目光投向书本，只是握着书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阵心悸之后，连开口都觉得有些费力。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歉意和一丝探究，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紧一些。
时言看着她明显不想多言的样子，也不好再打扰。她能感觉到这个女孩身上的疏离，像一层薄薄的冰壳，虽然透明，却坚硬地隔绝着外界。她抱着书，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再次低声说了句“抱歉”，才转身和林薇一起，把书放回书架上。
“那女孩看起来好安静啊，”林薇凑到时言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脸色好白，是不是不舒服？”
时言放书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身影。江浅鸢已经重新低下头，长发遮住了侧脸，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一动不动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阳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却好像没能给她带来多少暖意。
“不知道，”时言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担忧，“可能是被我吓到了吧，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她重新在书架上寻找那本《古都》，目光却忍不住又往沙发的方向瞟了一眼。那个安静的女孩，像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沉默地、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姿态，却又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心疼的脆弱。
“找到了！”时言终于在另一层书架上看到了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她眼睛一亮，伸手把书抽了出来，指尖拂过封面上那幅淡雅的水墨画，心情稍微好了些。
“找到了就赶紧走吧，”林薇拉了拉她的袖子，“刚才那么一闹，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待着了。”
时言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江浅鸢。她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与周围的书架、阳光、空气融为一体，安静得像一幅不会动的画。只有偶尔微不可查的、胸口的起伏，证明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走吧。”时言收回目光，抱着找到的书，和林薇一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片区域。脚步渐远，她们的说话声也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图书馆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仿佛刚才的骚动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江浅鸢在她们走后，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落在时言刚才站过的地方，地板上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心脏已经恢复了平稳的跳动，只是指尖依然带着凉意。她轻轻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负担，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书本上，却发现刚才看到的那句“银河倾泻进瞳孔”，此刻读起来竟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
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只记得她明亮的眼睛和真诚的歉意，记得她身上那种像阳光一样温暖明朗的气息，和自己身上这种常年不散的、淡淡的药味与凉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手指再次抚上胸口，感受着那颗脆弱却依然在坚持跳动的心脏。江浅鸢微微垂下眼，将书页往前翻了一页，目光落在新的文字上，只是这一次，心思却不像刚才那样容易集中了。
窗外的阳光悄悄移动了位置，在地板上画出的光斑也跟着变了形状。书架上的书依然沉默地立着，记录着无数人的故事，而属于时言和江浅鸢的故事，才刚刚在这书页翻动的声音里，写下了微不足道的第一笔。
也许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次短暂的、带着一点小意外的相遇，会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漾开怎样绵长而复杂的涟漪。此刻的她们，一个已经走出了图书馆，带着找到书的满足，和对那个安静女孩的一点模糊印象；另一个依然坐在沙发上，试图重新沉入文字的世界，却在心底留下了一道关于阳光和歉意的、浅浅的印记。
图书馆的安静依旧，只是空气里，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像微风拂过湖面，留下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波纹，久久没有散去。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在书页翻动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