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的御膳房,从来不是寻常地界。金砖铺地,银釜生光,各色珍馐食材如同朝贡的奇珍异宝,在宫人小心翼翼的捧奉中流转。空气里常年浮动着复杂馥郁的香气,是权力的味道,也是规矩的森严。
然而这一日,这片被规矩浸透的领地,却被一阵清脆急促、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脚步声踏破。
“让开!都让开!本公主要用这灶头!”
一身鹅黄宫装、发髻却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的少女,像只灵巧又带着点蛮横的雀鸟,拨开几个捧着精致食盒、目瞪口呆的御厨,径直冲向最靠里、通风也最好的那口大灶。她身后,几个气喘吁吁的小宫女提着裙摆,脸都吓白了:“公主!公主使不得啊!这……这不合规矩!陛下和娘娘要是知道了……”
“规矩规矩!这御膳房最大的规矩就是做出好吃的!”少女——当朝唯一的嫡公主宁晞,头也不回地打断,利落地挽起绣着缠枝莲的宽大袖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她目光灼灼地扫过灶台旁琳琅满目的食材,最终落在一篓刚从江南八百里加急运抵、犹带着水汽的嫩茭白上。
“就它了!今儿本公主心情好,给你们露一手‘素炒三脆’!”她话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顺手抄起一把沉重的玄铁大勺,掂了掂分量,竟也像模像样。
御厨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位打小在皇后娘娘的“悦来客栈”油烟里泡大的晞公主,对庖厨之事的痴迷和那说一不二的性子,满宫皆知。陛下和娘娘对她这“不务正业”的癖好,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颇有些纵容。
就在宁晞挽起袖子,准备大展身手,热油即将下锅的刹那——
“且慢!”
一个清朗沉稳、带着金石之质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御膳房内微妙的僵持。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灶火哔剥和宫人低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宁晞动作一顿,诧异地循声望去。
只见膳房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簇新的、象征新科进士身份的青色襕衫,浆洗得有些发硬,衬得他肩宽腰窄,气质清正。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竟也提着一个……沾着泥点、极其朴拙的竹编食盒!与这金碧辉煌的御膳房格格不入。
他面容算不得顶顶俊美,却眉目舒朗,鼻梁挺直,尤其一双眼睛,沉静深邃,如同蕴藏着星光的古潭,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不赞同?目光直直落在宁晞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玄铁大勺上。
“公主殿下,”男子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声音依旧平稳,“此乃御膳重地,刀兵灶火皆属利器,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若有差池,臣等万死难辞其咎。”他话语得体,句句在理,可那眼神深处,分明写着“胡闹”二字。
宁晞长这么大,在宫里宫外,何曾被人如此当面“教训”过?尤其还是在这她自认最有底气的御膳房!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她柳眉一竖,手中大勺“当啷”一声敲在锅沿,发出刺耳的声响,杏眼圆睁瞪着那青衫男子:
“你是何人?敢管本公主的事?”她上下打量着他那身新得有些扎眼的进士服和那个土气的食盒,语气带着天然的骄矜,“新来的?提着个破盒子,懂什么庖厨之道?本公主五岁就站在灶台边够锅铲了!这勺子,可比你手里的笔杆子熟!”
她这话说得又快又脆,带着点被冒犯的恼怒和少女特有的娇蛮。周围的御厨和宫人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那青衫男子却并未被宁晞的气势吓退。他迎着她挑衅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古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微臣陆沉舟,新科进士,蒙恩授翰林院编修。”他从容自报家门,随即目光扫过宁晞面前那篓水灵的茭白,以及旁边案板上切得粗细不匀的冬笋和泡发得稍显过头的黑木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殿下欲烹‘素炒三脆’,立意甚佳。然,茭白取其嫩芯,冬笋需片薄如纸,木耳贵在爽脆。殿下所选冬笋为隔夜所切,边缘已显氧化发黄,失其鲜甜;木耳浸泡过久,绵软失其筋骨;至于殿下手中这把玄铁大勺,重逾三斤,腕力不足则颠锅不均,火候难控,易使脆嫩之蔬失其本味,沦为软烂。此非庖厨之道,实乃……暴殄天物。”
他语速不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解剖刀,将宁晞准备不足的缺陷剖析得明明白白。尤其最后那“暴殄天物”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自诩“厨艺高手”的公主殿下心头!
宁晞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虾子。她捏着大勺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胸脯因羞恼而剧烈起伏。她死死瞪着陆沉舟,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句有力的话来驳斥他!因为他说得……该死的对!
“你……你大胆!”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字,气势却已弱了大半。
陆沉舟却不再看她,反而转向旁边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御厨,微微颔首:“烦请借灶台一用。”他竟自顾自地走向旁边一处闲置的小灶,放下他那朴拙的食盒,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山珍海味,只有几样极其普通的食材:一块老豆腐,一小把碧绿的豌豆苗,几颗饱满的香菇,还有一小坛泥封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酱料。
他挽起青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那绝非文弱书生的手臂。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取水、净手、点火、热锅。老豆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被片成均匀得近乎透明的薄片;豌豆苗只取最嫩的尖;香菇伞盖切出细密的花刀。热锅凉油,蒜末爆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竟比最老练的御厨还要精准从容。
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他竟徒手劈开一根备用的粗柴,只取中心最干燥易燃的芯子投入灶膛!火舌瞬间变得温顺而集中,舔舐着锅底。豆腐片滑入锅中,只发出轻微的“滋啦”声,两面煎出诱人的金黄焦边,却丝毫不破不碎。下入香菇、酱料,最后投入豌豆苗尖,手腕轻巧地一颠,锅内的食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均匀地裹上酱汁,翠绿金黄,香气瞬间爆发!那是一种质朴却直击灵魂的鲜香,霸道地盖过了御膳房里所有的复杂气味。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一盘色泽诱人、热气腾腾的“素烩三鲜”便已装盘。陆沉舟拿起食盒里自备的一双干净竹筷,双手捧着,走到犹自气鼓鼓、脸却红得更厉害的宁晞面前,微微躬身。
“粗鄙小技,难登大雅之堂。然食材本味,贵在恰如其分。请殿下……指点。”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宁晞,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不赞同”,只剩下纯粹的、对食物的尊重,以及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在说:你看,食物该是这样对待的。
宁晞满腔的羞恼,在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她看着眼前这盘看似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功力的素烩,那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鬼使神差地接过竹筷,夹起一片煎得金黄焦脆的豆腐,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外酥里嫩,豆香浓郁!酱汁的咸鲜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豆腐的本味,香菇的醇厚与豌豆苗尖的清爽在舌尖交织,形成绝妙的平衡!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宫廷繁复烹饪中体会过的、纯粹而极致的味觉享受!
宁晞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星子落入深潭,璀璨生辉。她忘记了方才的尴尬,忘记了公主的身份,又迫不及待地去夹那碧绿的豌豆苗尖……入口的瞬间,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像只餍足的猫儿。
御膳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在一个新科进士做的、最普通的家常菜面前,露出了最纯粹、最满足的笑容。
陆沉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因美食而绽放的光彩,看着她腮边因满足而微微鼓起的可爱弧度,看着她毫无公主架子的真实模样。那古潭般沉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漾开了一抹清晰可见的、温柔的笑意。
原来,烟火人间,至味清欢,便是这般模样。
时光如御膳房檐下滴落的雨水,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三年后。
紫宸殿内,气氛庄重而微妙。金砖墁地,蟠龙柱擎天,年轻的帝王宁宸端坐于丹陛之上的龙椅,玄色衮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威严。阶下,新晋的翰林院侍讲学士陆沉舟,一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如竹,正躬身奏对。他条理清晰地剖析着江南水患后的赈灾方略,引经据典,切中要害,沉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然而,端坐于帝王身侧稍后凤座上的宁晞,心思却全然不在那关乎万民生计的国策之上。她一身繁复华丽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努力维持着端庄娴静的公主仪态,可那微微侧着的耳朵和不时偷瞄向丹陛下方的眼神,却泄露了所有秘密。
她看着陆沉舟。三年时光,褪去了他初入官场时的那点青涩书卷气,眉宇间沉淀下更为内敛的从容和智慧。那身绯袍穿在他身上,不仅不显俗艳,反而更衬得他身姿如松,气质清正卓然。他说话时微微抿起的唇角,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那偶尔掠过她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深邃眼神……都让宁晞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好不容易熬到散朝,宁晞几乎是提着裙摆,踩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穿过重重宫阙,目标明确——翰林院藏书阁后那片僻静的小竹林。果然,刚转过月亮门,就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正立于一丛翠竹旁,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陆沉舟!”宁晞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小跑过去,脸颊因兴奋和微喘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你方才在殿上说得可真好!连皇兄都点头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带上了点小女儿家的娇嗔,“你干嘛总往我这边看?害得我差点绷不住表情!”
陆沉舟转过身,看着眼前如同朝露般清新明媚的少女,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他自然地伸出手,替她扶正了因跑动而微斜的步摇流苏,动作轻柔而熟稔。
“因为殿下今日,”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促狭,“比那江南水患的折子,更让臣……分心。”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宁晞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蜜桃。她羞恼地轻捶了他一下,却被陆沉舟顺势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着她的指尖。
“别闹。”他低声笑,随即神色微正,“陛下今日召我奏对,除了赈灾,其实……还有一事。”
宁晞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他:“何事?”
陆沉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陛下问臣,可愿尚主,做这大夏的驸马都尉。”
空气瞬间凝滞。宁晞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嬉笑都凝固在脸上,只剩下紧张和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陆沉舟顿了顿,目光沉静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臣,谢陛下隆恩。然,臣斗胆回禀:不愿。”
“不愿?!”宁晞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方才的羞怯甜蜜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难以置信取代!她猛地抽回手,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不愿娶我?”眼圈瞬间就红了。
“晞儿,”陆沉舟第一次在宫苑内如此亲昵地唤她,语气带着安抚的急切,重新握住她微凉的手,力道加重,不容她挣脱,“你听我说完。我陆沉舟此生,非卿不娶。但‘尚主’二字,非我所愿。”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驸马都尉’,不过一个依附皇家、坐享尊荣的空衔。我寒窗十载,入翰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求者,非虚名富贵。而是有朝一日,能真正手握实权,外放一方,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谋福!如同我父亲那般,以一县之地,护一方百姓安宁!而非困守京华,做一个……一个只能陪你赏花吟诗的富贵闲人!”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金石之质,也带着一个男人最深的抱负与自尊。
“我要的,是与你并肩立于朝堂之上,而非跪伏于你的裙裾之下;我要的,是凭我陆沉舟自己的才能与功绩,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侧,让天下人皆知,你宁晞所嫁之人,非因你是公主,而是因他值得!若陛下与娘娘允准,我愿以功名为聘,以山河为证,求娶大夏最耀眼的明珠!若……若不能,”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却无比清晰,“我陆沉舟,宁愿终身不娶,也绝不做那依附公主的……藤蔓!”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宁晞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滚烫的情意,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方才的失落、委屈、惊惶,如同冰雪遇骄阳,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暖流和骄傲!
她的陆沉舟,从来就不是池中之物!他要的不是攀附,而是与她并肩!他要的不是驸马的虚名,而是足以匹配她身份的、属于他自己的荣光!
“傻子!”宁晞破涕为笑,眼中泪光闪烁,却是喜悦的泪。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谁要你做藤蔓了?我要的,是能与我一起顶天立地、看遍人间烟火的……参天大树!皇兄那里……我去说!”
紫宸殿的书房,气氛比太和殿的朝会更加凝重。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宁宸端坐于巨大的紫檀书案后,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帝王的深沉。太上皇宁仲辛端坐一旁,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白悦坐在另一侧,手中捧着一盏清茶,目光温和却带着深切的关切,落在立于殿中、脊背挺得笔直的女儿身上。
宁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将陆沉舟的心志与她的意愿,清晰而坚定地说了出来。她不再掩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执着。
“并肩而立?凭功名立足?”宁宸听完,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宁晞,最终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沉舟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陆卿,志气可嘉。然,国之公器,非儿戏。功名之路,险阻重重,岂是空口许诺?外放实职,更非儿郎一腔热血便可胜任。你可知,远离京畿,风霜刀剑,宦海沉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届时,你让晞儿如何自处?让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的审视和冰冷的现实。
陆沉舟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毫无惧色:“陛下明鉴。臣深知前路艰险,非一腔孤勇可渡。然,臣今日所请,非一时意气。臣自入翰林,观政三载,深知民生疾苦,吏治积弊。臣所求外放,非为避京中繁华安逸,实为躬身实践,以所学济世安民。臣愿立军令状,三年!三年之内,若臣不能于任上做出实绩,不能肃清一方,造福百姓,臣自当挂印辞官,永不踏入仕途!绝不敢连累公主分毫!”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帝王审视的目光,也看向一旁神色莫测的太上皇,最后落在白悦温和的眼中:“臣亦深知公主金枝玉叶。臣所求,非是要公主随臣颠沛流离。若陛下与娘娘允准,臣只求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臣并非空谈误国、一个证明臣有资格站在公主身边的机会!臣会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为公主挣得一个安稳无忧、足以匹配她身份的立足之地!在此之前,臣愿恪守臣节,绝无逾矩!”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和最坚定的决心。殿内一片沉寂。宁宸的手指停在了桌面上,眸光深邃,似在权衡。
一直沉默的宁仲辛,忽然低低地“唔”了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玉珏,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就在他垂眸饮茶的瞬间,宁晞敏锐地捕捉到父皇那惯常冷硬的唇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那是……赞许?
“好了。”白悦温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夫君和儿子,最终落在紧张的女儿和那个挺拔如松的年轻人身上,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沉舟有此志向,是好事。晞儿的眼光,也随了我。”她轻轻一句,带着调侃,却瞬间让殿内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些许。
“陛下,”白悦看向宁宸,语气温和却带着母仪天下的分量,“年轻人有冲劲,想凭自己闯出一片天,这份心气,难得。堵不如疏。不如……就给他三年?”
宁宸看着母亲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父亲那不动声色却已显默许的姿态,再看向殿中那个眼神坚定、毫不退缩的陆沉舟,以及妹妹眼中毫不掩饰的紧张与期待……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威严,却少了几分冰冷:
“准奏。陆沉舟,朕给你三年。三年后,若无实绩,休提尚主二字。晞儿,”他看向妹妹,眼神复杂,“你既选了他,日后无论甘苦,莫要后悔。”
宁晞心头巨石落地,巨大的喜悦瞬间涌上,她用力点头,眼中泪光闪烁:“谢皇兄!晞儿……绝不后悔!”
陆沉舟亦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郑重的承诺:“臣,陆沉舟,叩谢陛下隆恩!定不负所托!”
三年时光,在边陲小城的马蹄声和案牍劳形中飞逝。宁晞并未如陆沉舟所愿留在京华。大婚之后,她便义无反顾地收拾行装,随夫远赴那贫瘠艰苦的北疆小县。
马车在漫天黄沙中艰难行进,最终停在一座低矮破旧的县衙门前。风沙扑面,吹得人睁不开眼。随行的宫人望着眼前萧瑟的景象,脸上难掩忧色。宁晞却跳下马车,拂去发间的沙尘,望着那斑驳的县衙匾额,眼中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亮光。
“沉舟!你看!”她指着衙门口那两株在风沙中顽强挺立的胡杨,“像不像两个守门的老兵?有它们在,这地方就有生气!”
陆沉舟看着她被风沙吹红却依旧明媚的脸颊,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好奇和热情,心中那点对妻子受苦的愧疚,瞬间被汹涌的暖意取代。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日子清苦,却也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与活力。陆沉舟夙兴夜寐,整饬吏治,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宁晞褪去华服,换上荆钗布裙,却比在宫里更自在快活。她将京城带来的丰厚嫁妆,大半都贴补了县衙的公廨和陆沉舟的惠民之策。剩下的,她竟用来……在县衙后院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试验田”!
“这叫‘暖棚’!皇祖父游记里写的!”宁晞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个衙役搭起简陋的竹架,蒙上厚厚的油布和草帘,“咱们这地方冬天太冷,寻常菜蔬难活。有了它,冬天也能让百姓吃上点新鲜绿叶!”
她挽起袖子,亲自翻土、育苗。白皙的手指沾满泥巴也毫不在意。陆沉舟处理完公务,常常能在后院找到蹲在菜畦边,对着刚冒出嫩芽的菜苗傻笑的妻子。夕阳的金辉洒在她沾着泥点的侧脸上,美得惊心动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宁晞的“公主私厨”也在县衙后院悄然开张。她不是做给自己吃,而是专门琢磨如何用本地最廉价易得的食材,做出美味又养人的食物。粗糙的荞麦面,被她加入捣碎的榆钱儿和野菜,做成清香扑鼻的“翡翠疙瘩汤”;晒干的豆渣,用她特调的酱料腌制,成了下饭的“素肉脯”。她的“方子”从不藏私,大大方方地教给县里的妇人们。很快,“陆大人家的娘子会做神仙饭”的消息传遍了小县。每逢县衙放赈或组织修渠,宁晞总会带着一群妇人,支起大锅,熬煮热气腾腾、用料扎实的“公廨粥”,让劳作的人们暖胃又暖心。
陆沉舟每每看到妻子在热气腾腾的锅灶旁忙碌的身影,看到她与那些粗手大脚的农妇们谈笑风生,看到她因自己的“发明”被百姓接受而露出的灿烂笑容,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满足。他的公主,没有困在金丝笼中,而是在这人间烟火里,活成了最耀眼、最温暖的太阳。
三年的励精图治,北疆小县焕然一新。粮仓丰盈,水渠纵横,昔日流民遍地的景象不复存在,代之以安居乐业的勃勃生机。陆沉舟的政绩考评,连获上上等。三年之期将满,一纸调令,宣召陆沉舟回京述职,擢升户部侍郎。
离开那日,小县万人空巷。百姓们扶老携幼,箪食壶浆,自发地聚集在县衙通往官道的长街两旁。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声声质朴的“陆青天”、“陆夫人”,还有那一篮篮、一筐筐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干菜、新磨的面粉,拼命往他们简陋的马车上塞。
宁晞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撩开车帘,看着那些淳朴黝黑的面孔上真挚的不舍,看着车窗外连绵的、已显生机的田野,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悲伤,而是被这最质朴的情感深深打动。她终于明白了陆沉舟当年的坚持,明白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沉甸甸的分量,也明白了这人间烟火里,最珍贵的情意。
“晞儿,你看。”陆沉舟轻轻揽住她的肩,指着窗外远方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这北疆的日出,是不是比宫里的……更有生气?”
宁晞依偎在他肩头,用力点头,泪中带笑:“嗯!这是我们的日出。”
岁月如长河,奔流不息。转眼又是数十载春秋。
曾经的北疆小县县令,已位极人臣,官拜当朝首辅。曾经的娇蛮公主,如今亦是名动天下的“尚膳夫人”。宁晞并未止步于相夫教子。她凭借自己对美食的独到理解和在民间积累的丰富经验,竟说服了皇兄宁宸,在六宫之外,专设“尚膳司”,由她统领。这并非只为皇家服务,更肩负着整理、改良、推广各地民间良方,编纂《惠民食经》,将那些化腐朽为神奇的烹饪智慧,惠及天下百姓的重任。
这一日,恰逢宁晞五十寿辰。首辅府邸并未大操大办,只在花园水榭设了家宴。天家恩典,太上皇宁仲辛与太后白悦虽年事已高,亦在皇帝宁宸的亲自陪同下,移驾出宫,为爱女贺寿。
水榭临湖,荷风送爽。席间笑语晏晏,儿孙绕膝。宁晞与陆沉舟并肩而坐,虽眼角添了细纹,鬓边染了霜华,可两人对视间,那份经岁月沉淀的默契与情意,却愈发醇厚动人。
宁宸坐在上首,看着妹妹一家和乐融融,眼中是欣慰,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他虽贵为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却再难寻得一份如晞儿这般纯粹圆满的情意。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掠过席间一个安静娴雅、眉眼间与当年的沈素衣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宫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与怅惘,随即又归于帝王的深沉。他举起金杯,掩去所有情绪,朗声笑道:“今日是晞儿的好日子,朕心甚悦!当共饮此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宁晞最小的孙女,一个粉雕玉琢的三岁小囡囡,摇摇晃晃地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盒,走到宁晞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祖祖,抓周!”
众人都被逗笑了。宁晞笑着抱起小孙女,亲了亲她红扑扑的脸蛋:“乖宝,祖祖都多大啦,还抓什么周呀?”
小囡囡却不依,固执地把锦盒往宁晞怀里塞。宁晞无奈,宠溺地笑着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玉器,而是满满当当、五花八门的厨房家什微缩模型:小巧的玉锅铲、银打的面杖、玛瑙雕的调味罐、甚至还有一把栩栩如生的、用沉香木刻的菜刀!
“哈哈哈哈哈!”水榭内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宁晞也忍俊不禁,眼中却泛起温暖的水光。她拿起那把小小的沉香木菜刀,对着阳光看了看那细致的纹理,又拿起那只玲珑的玉锅铲,指尖拂过温润的触感。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用最普通的黄杨木雕刻的、略显粗糙的小碗。她轻轻拿起那只小碗,眼中笑意更深。
“看来咱们家的厨神衣钵,后继有人啦!”陆沉舟在一旁笑着打趣,眼中满是纵容的骄傲。
就在这时,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幕的白悦,轻轻拍了拍手。她身后侍立的女官,捧上一个朴实无华的朱漆食盒。那食盒样式古旧,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晞儿,”白悦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岁月沉淀的慈爱,“娘也给你备了一份寿礼。”
宁晞惊喜地起身,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恭敬地接过食盒。入手微沉,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她轻轻掀开盒盖——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浓郁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不是山珍海味的奢华,而是融合了山林菌菇的奇鲜、田野时蔬的清甜、江河鱼虾的灵动、以及岁月沉淀的醇厚……仿佛将天地间的至鲜至味都浓缩在了这一碗汤中!
汤色澄澈如琥珀,不见半点油星。汤中沉浮着形态各异、精致如艺术品的食材:薄如蝉翼的燕窝舒展如云,嫩黄的竹荪网兜里兜着颤巍巍的鸽蛋,翠绿的莼菜如同初生的荷叶漂浮,几颗红艳艳的枸杞点缀其间,如同画龙点睛。最妙的是汤面之上,用各色食材巧妙拼成的一幅“百鸟朝凤”图:洁白的鸽蛋雕成凤凰之身,翠绿的菜心点缀成尾羽,各色菌菇、笋片、胡萝卜被雕刻成形态各异的珍禽,围绕着中心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出汤碗!
“这……这是……”宁晞震惊地看着碗中这巧夺天工的景象,连呼吸都屏住了。这手艺,这心思,已臻化境!更让她心神俱震的是那股奇异的、勾魂夺魄的香气!这味道……这味道竟与她记忆中,当年初入御膳房时,陆沉舟那盘最简单的“素烩三鲜”所蕴含的、那种返璞归真、直击灵魂的“本味”之道,一脉相承!却又升华到了她难以企及的境界!
“此汤名为‘百鸟朝凤’。”白悦微笑着,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慈和,“非取凤凰之尊贵,而寓万物和谐共生、百味归于至简之意。娘老了,这双手也颠不动大勺了。这汤……算是娘这一生,对‘烟火人间,至味清欢’八个字,最后的一点念想。如今,传给你了。”
宁晞捧着这碗重逾千斤的汤,看着母亲温柔的笑颜,看着父亲宁仲辛眼中罕见的柔和,看着身旁夫君陆沉舟了然而温暖的目光,看着满堂儿孙欢笑的脸庞……再看向碗中那澄澈汤底倒映出的、自己已不再年轻却依旧明亮的眼眸。
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交汇。从御膳房初遇的针锋相对,到竹林定情的惊心动魄;从北疆风沙中的携手并肩,到朝堂之上的相得益彰;从钻研庖厨的孜孜不倦,到惠泽天下的尚膳之责……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
她终于明白,母亲传给她的,不仅仅是一碗汤的秘方,更是一种融入骨血的生活态度——在至高的荣华里不忘泥土的芬芳,在庙堂的威仪下保有烟火的热忱,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珍视并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热气腾腾的清欢至味。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入那澄澈的汤中,漾开微小的涟漪。宁晞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满足的笑容,如同饱经风霜后盛放的牡丹,雍容,温暖,浸透了人间烟火的馨香。
“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这碗汤的味道……女儿懂了。”
水榭外,夕阳熔金,将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微风拂过,荷香阵阵,混合着那碗“百鸟朝凤”的奇异鲜香,弥漫在首辅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也弥漫在宁晞被幸福和圆满充盈的心间。这便是她的一生,有惊涛骇浪,更有细水长流的温情;有金阶玉堂的尊贵,更有烟火人间的至味。她所求的圆满,并非无波无澜,而是在这波澜壮阔的人间烟火里,始终紧握着所爱之人的手,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热气腾腾的精彩。
宁晞没在暖阁,也没在花厅。她挽着家常的素色襦裙,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只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固定,正蹲在院角那一小片特意保留的泥土地上。旁边放着一个藤编小篮,里面躺着几根刚挖出来、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红薯,几个圆滚滚的南瓜,还有几把刚从藤上摘下的、带着绒毛的扁豆。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花锄,正专注地清理着最后一茬秋茄的枯藤。
“夫人,这些粗活让下人们做便是,您何苦亲自动手?” 陆沉舟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他刚下朝回来,绯色的官袍还未换下,玉带束腰,身姿挺拔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许岁月沉淀的从容。他手里拎着一个朴拙的竹编食盒,正是当年御膳房初遇时提的那个,边角磨得发亮,更显温润。
宁晞闻声回头,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比满树的柿子还要暖融。她放下花锄,拍拍手上的泥土:“闲着也是闲着。自己动手,才知道泥土的脾气,种出来的东西才格外有滋味。”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笑意更深,“陆大人今日又搜罗到什么宝贝了?莫不是又让哪个老农‘割爱’了?”
陆沉舟走到她身边,将食盒放在旁边一张小石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清甜微酸的独特果香瞬间飘散出来,里面是满满一盒通体紫黑、圆润饱满的野山葡萄,每一颗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如同裹了糖粉的紫玉珠子。
“巡城时路过西郊山脚,见一个老丈在卖。说是自家屋后山藤上结的,霜打过了,最是清甜。”他拈起一颗,自然地递到宁晞唇边,“尝尝?比不得宫里的贡品,胜在野趣十足。”
宁晞就着他的手,将那粒微凉的葡萄含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薄皮破裂,冰凉的、带着浓郁山林气息的甜浆瞬间在舌尖迸开,一丝恰到好处的野酸紧随其后,冲淡了甜腻,只留下满口生津的清冽回甘。
“嗯!”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尝到甜头的猫儿,“就是这个味儿!比蜜还甜!沉舟,你眼光真好。”她伸手又拿了几颗,递回给他,“你也吃。”
两人就站在这一方小小的、充满泥土和果实气息的角落,分享着一盒不起眼的山野葡萄。阳光透过稀疏的柿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晞指尖还沾着泥土,陆沉舟的绯色官袍与这乡野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没有言语,只有唇齿间清甜的汁水声和相视时眼底流淌的、几十年如一日的暖意。
“对了,”宁晞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指着地上的南瓜红薯,“今儿收获不错,晚上咱们吃‘懒人饭’如何?就用这新挖的南瓜、红薯,配上点腊肉丁、新下的扁豆,焖上一大锅!再切点你上次带回来的酱瓜!”
陆沉舟闻言,眼中笑意更浓。所谓“懒人饭”,是当年在北疆小县时,宁晞为了节省时间又想让他吃好琢磨出来的。一锅饭菜同煮,省时省力,滋味却出奇地融洽丰腴,饱含着土地最慷慨的馈赠。这成了他们之间独有的、带着烟火印记的暗语。
“好。”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顺手拿起地上的藤篮,“我来洗菜削皮。”
“哎,你穿着官袍呢!别弄脏了!”宁晞嗔怪着去拦他。
“无妨。”陆沉舟已利落地挽起了宽大的官袍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拿起一个沾泥的红薯就走到院角的水缸旁,熟练地打水冲洗起来。水流哗哗,冲刷着红薯上的泥土,也冲走了朝堂之上的沉凝。他微低着头,侧脸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专注,仿佛手中洗濯的不是粗陋的根茎,而是稀世的珍宝。
宁晞看着他认真洗菜的背影,看着他绯色官袍与粗陶水缸形成的奇异对比,心头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她不再劝阻,转身去收拾那些扁豆,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暮色四合时,小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大铁锅里,金黄的南瓜块、橙红的红薯块、翠绿的扁豆段、油亮的腊肉丁,在晶莹的米粒间翻滚交融,咕嘟咕嘟地冒着幸福的气泡。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红了宁晞带着笑意的脸庞。陆沉舟已换了家常的深色布袍,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一边看着火,一边就着灶膛的余温,翻看着几份不太紧要的邸报。
“火候差不多了吧?”他吸了吸鼻子,问道。
宁晞揭开锅盖,一股更加浓郁霸道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水汽氤氲中,饭菜的色泽鲜亮诱人。她拿筷子戳了戳红薯,软糯非常。
“成了!”她笑吟吟地盛出两大碗,又切了一小碟酱瓜,“开饭!”
没有精致的碗碟,没有繁复的礼仪。两人就在小厨房旁边一张简陋的小方桌前坐下。一碗热气腾腾、色彩斑斓的“懒人饭”,一碟脆生生的酱瓜。陆沉舟给宁晞夹了一大块软糯流蜜的南瓜:“尝尝,甜不甜?”
宁晞吹了吹,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暖意直达心底。她满足地喟叹一声,也给陆沉舟夹了一块油润的腊肉:“你也吃,忙了一天了。”
昏黄的油灯下,两人头碰着头,分享着一锅简单至极却饱含深情的饭菜。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偶尔的低语轻笑,交织成这世间最平凡也最动人的乐章。屋外秋风渐起,吹得落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屋内这一方灯火温暖如春。
饭后,陆沉舟主动收拾了碗筷。宁晞则提着一盏小小的防风琉璃灯,拉着他走到院中那几棵柿子树下。灯光晕黄,映照着累累红柿。
“看,那枝头上的几个,又大又红,定是熟透了。”宁晞指着高处,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
陆沉舟抬头看了看,二话不说,撩起衣摆掖在腰间,露出精干的腿脚。“等着。”他话音未落,人已如敏捷的猿猴般,几下便攀上了粗壮的柿树主干,动作矫健得丝毫不似年过半百的当朝首辅。
宁晞在树下仰头望着,灯光勾勒出他攀援的身影,稳健而充满力量。不一会儿,几个沉甸甸、红彤彤的柿子便从枝叶间递了下来。宁晞笑着用裙摆兜住,那柔软的布料瞬间被甜蜜的果实压出饱满的弧度。
陆沉舟利落地跳下树,气息微喘,额角带着薄汗,却笑容明亮,带着几分少年般的得意:“如何?宝刀未老吧?”
宁晞看着他沾了树皮碎屑的鬓角和亮晶晶的眼睛,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她掏出手帕,踮起脚,温柔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又拂去发间的碎屑,嗔道:“多大的人了,还跟毛头小子似的爬高上低,也不怕闪着腰。”语气是埋怨的,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陆沉舟握住她擦拭的手,顺势将人揽入怀中。他身上带着柿子树特有的清冽气息和刚刚劳作过的微热体温,将宁晞完全包裹。他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带着馨香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满足:“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当年那个……能为你爬树摘果子的陆沉舟,阿晞,我们生个宝宝吧,像你又像我的宝宝。”
夜风微凉,吹动满树红叶。琉璃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树下相拥的身影。他们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兜里是沉甸甸的、饱含秋日阳光的果实。身后的小厨房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锅“懒人饭”的温暖余香。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有这细碎如沙的日常,在经年的相守中,被时光打磨成最温润的玉,妥帖地安放在彼此的生命里。一饭一蔬,一果一木,皆是情话。这便是人间烟火里,他们寻得的、最圆满的清欢至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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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人间至味是清欢:宁晞的烟火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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