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不烈,却浸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冷,仿佛能钻透厚实的棉袍,直往骨缝里钻。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庭院里几株耐寒的芭蕉叶也卷了边,蒙着一层洗不净的水汽。青石板路上,总泛着一层幽冷的湿光。
小寒裹着一件紫色调镶白毛边的夹袄,立在暖阁的雕花木窗边,望着窗外萧瑟的景致,小巧的鼻尖冻得微红。她搓了搓手,呵出一小团白气。
她灵动的眼珠转了转,心里已有了主意。天踦爵伤势未愈,最忌受寒走动;霁无瑕虽也是习武之人,想必也不耐这般湿冷。得寻个既暖和又能坐着解闷的乐子才好。
目光落在暖阁中央那张铺着厚厚绒毯的红木八仙桌上,她眼睛一亮:“有了!”
不多时,暖阁内已是暖意融融。两个硕大的黄铜脚炉藏在桌帷下,静静散发着热力,驱散着南方冬日特有的粘稠寒意。角落里一只小巧的博山炉,正袅袅逸出沉水香清雅的暖烟,沁人心脾。
天踦爵先至。虽伤痛未痊,周身气度仍是不减分毫。
一身深棕锦缎长袍裁剪极为合度,外罩同色系斗篷,领缘镶缀着蓬松温润的棕黄色细绒,愈发衬得他容色清皎如玉。手中那柄乌木手杖,杖首嵌着玉晶石,精雅异常,此刻权作倚恃。他步履稍缓,却依旧从容。
霁无瑕随后入来,素白劲装搭配水蓝色雾纱。利落飒爽,外披一件半旧月白鹅绒斗篷,洗练如常。身形挺秀若孤松,步履轻捷,落地悄然无声。玉面凝霜,眸光沉静,似将这天地间的透骨湿寒视若等闲,唯眉睫间沾染的一丝水汽,悄然消融于阁内暖意。
略致寒暄,小寒忙引二人至暖阁深处。一张宽大圈椅,铺着厚实柔软的锦垫,其位正对桌下黄铜脚炉热源,暖意最为烘融。
“天踦兄,无瑕姐,快请安坐!这般恼人湿冷天气,正宜在这暖阁中,寻些清雅趣事,驱散寒意。”
小寒巧笑倩兮,眸光流转,俯身自桌下取出一方紫檀木匣。启开匣盖,内盛一叠厚韧彩绘硬笺,纸面光洁,其上梅兰清雅吐芳,才子佳人故事宛然如绘。“喏,此乃‘解语花笺’之戏。坐卧皆宜,规约浅明易懂,且饶有生趣,最是消磨此等冬日岑寂的上选!”
天踦爵红色眼眸微漾暖意,唇角噙着温和笑意,优雅欠身:“小寒姑娘如此费心,感激之至。此戏……形制颇见新奇,绘事亦十足精雅。”言罢,将手杖轻轻倚靠椅侧。
“其法若何?”霁无瑕眸光落在那叠彩笺上,清音泠然,简洁问道。
“容我细细道来!”小寒取牌在手,动作略显生疏,不甚娴熟地将彩笺分予二人。其声清越,若檐下初融冰澌,滴落清泉。
她一面分牌,一面自承:“实不相瞒,我亦是新近习得此戏,嘿嘿,我们三人今日,算是在这解语花笺上同一起步哩!”然解说牌理,条分缕析,引经据典般将梅兰如何相克、才子如何配佳人、花王如何压群芳等规约,竟也讲得生动明白,引人入胜。
牌戏遂启。小寒最为投入忘形,时而支颐凝思,黛眉微蹙,指尖无意识轻点牌面;时而又因摸得一张绘着“独占鳌头”才子的花笺,喜动颜色,眉眼弯弯如新月,颊畔梨涡浅浅绽放,低呼一声:“妙哉!”
天踦爵则尽显君子之审慎涵养。修长手指优雅捻起一张绘着“踏雪寻梅”的彩笺,指腹轻轻摩挲纸面纹路,眼眸沉静,落笺前必略作沉吟,权衡再三。
偶因小寒一句俏皮解语,或牌局中出其不意的精妙配合,薄唇微抿,逸出一缕含蓄温雅的笑意。
霁无瑕始终寡言少语,端坐如仪,腰背挺直如剑。眸光沉静若深潭,迅捷扫过自己与对手牌面,出手却每每干脆利落,指尖轻按,彩笺便稳稳落于案上,隐带武者决断之风。
而回廊转角处,一道颀长身影无声伫立,深蓝色衣袍几乎融于廊下渐深的暮色。缔琦天目光沉静,透过半开的雕花隔扇,正落在暖阁内那紫色身影之上。
小寒巧笑倩兮,眸光灿然,正兴致勃勃地与那天踦爵推演牌局,言笑晏晏,竟似浑然不觉窗外时光流徙。
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掠过缔琦天眼底,他薄唇微扬,周身气息却随之沉凝了一瞬。
暖阁之中,彩笺轻叩紫檀案几之声脆响不绝,与小寒清快如珠玉的解说、偶发银铃般的轻笑,并桌下脚炉内银炭细微哔剥之声,交织成韵。沉水暖香氤氲浮动,融融热力如无形暖帐弥漫开来,将人包裹得甚是妥帖。
然而,就在下一瞬,阁内融融暖流仿佛无端滞涩了一息。那炉火跳跃的光焰似乎也微弱地摇曳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并非来自南地湿寒的冷意,如薄刃般悄然滑过。
小寒正捻着一张“寒梅傲雪”笺,忽觉颈后微凉,托腮的手顿住,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紧闭的雕花门扉。
天踦爵捻牌的手指亦是一停,红色眼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循着小寒的目光投向门外。霁无瑕虽未抬头,但按在牌面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刹,清冷目光如电,迅疾扫过窗棂之外。
门外廊下,空寂无人,唯有暮色四合,檐角悬着的铁马在风中发出极轻微的叮铃声。窗纸上,亦只见庭中芭蕉摇动的模糊暗影。
那莫名的冷意倏忽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暖阁内的融融热意重新弥合,炉火复又平稳地散发着暖光。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眼中皆有一丝茫然掠过,随即又归于牌局。
“咦?”小寒黛眉微挑,将指尖那张绘着“寒梅傲雪”的彩笺举至眼前,指尖轻点墨字,半是戏谑半是惊疑,“莫非是这方寸花笺暗藏玄机?常闻武林高人施为,需叱咤招式之名,方显威仪。难道方才我心中默念此笺片语,便引动如斯威力?”言罢,自己先忍俊不禁。
天踦爵眼眸漾起温和笑意,极其配合地拢了拢斗篷领缘,优雅地微一瑟缩,语带调侃:“若此寒意便是笺中威力,在下实是招架不住,甘拜下风矣。”其声温雅,却形容得煞有介事。
霁无瑕眸光抬起掠过天踦爵佯作畏寒之态,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一线,淡声道:“一招未接便已告败,天踦如今,倒也真是弱质堪怜了。”语虽清泠,其中调侃之意却如冰下微澜。
“不至于吧,我也只是‘小寒’而已。”蓦然忆起昨夜缔琦天所言“大寒小寒”之论,心内顿如春风拂过冰面,漾开一丝隐秘笑意,面上却只作不解其深意,螓首微侧,语带天真。
天踦爵笑意更深,指尖优雅地轻叩面前彩笺,从善如流地温声应和:“小寒之名虽微,然威能实不可小觑。此谓‘小寒大威’也。”
霁无瑕眸光沉静如水,扫过自己手中仅余的一张彩笺,并未多作思量,指尖轻按,一张厚韧花笺便稳稳落下,发出清越一声脆响。
此笺绘工极是精雅:但见粉白杏花繁簇,压满枝头,花瓣柔嫩,仿佛能嗅到春日暖阳下浮动的甜香。花枝掩映处,露出一角青瓦白墙的轩敞暖阁,轩窗半启,似有融融暖意透纸而出。笺角题着四个清秀小字—— “暖坞藏春”。
暖香、笑语、牌声,再次充盈了这方温暖天地。窗外那无孔不入、纠缠不去的湿寒之气,依旧被牢牢阻隔于雕花木牖之外。
三人围炉,秉性各异,戏法不同,然于方寸彩笺推演移换之间,心意流转,专注凝神,共享着隔绝尘嚣的冬日清暇。时光悄然流徙于指尖牌上,仿佛方才那刹那的异样,不过是炉火光影的一次无心摇曳。
日头渐隐,暮色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湿冷的空气中洇染开来。牌局终了,暖阁内的融融暖意也抵不过腹中空空。
小寒伸了个懒腰,将纸牌仔细收好:“哎呀,玩得都忘了时辰!肚子唱空城计啦。我知道前街新开的‘望江楼’,他家的砂锅炖豆腐,汤浓味鲜,最是暖身,还有上好的花雕烫着,咱们去尝尝?”她看向天踦爵和霁无瑕。
天踦爵拄着手杖缓缓起身,微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霁无瑕也点了点头,顺手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
三人穿戴整齐,推开暖阁的门,一股混合着水汽的阴冷空气立刻扑面而来,比午后更添几分刺骨。华灯初上,青石板路上映着昏黄摇曳的灯火,更显湿滑。他们沿着挂满红灯笼的街巷,行至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酒楼前。
三人正欲踏上那被行人履底磨得光润的木阶,忽闻侧旁避风处传来一声带着些许鼻音、略显平直的轻唤:“寒子,你们也来吃饭。”
循声望去,只见酒楼檐下背风一隅,立着一位身着橙黄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正是酒儿。她似刚自某处下值归来,发髻被寒风掠得微散,几缕青丝沾着湿气,贴在冻得微红的额角。
“这么巧!”小寒闻声,立时笑逐颜开,快步趋前,一把握住她微凉的手,“今日这样冷,别在这儿吹风了,我们一道进去!”
酒儿被小寒的活泼感染,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好。”她顿了顿,边走边像是闲话家常般,带着点无奈又有些抱怨的口气接着道,“唉,我那屋子巷子深,不见光,墙薄灰掉的,最近夜里被褥摸着都潮乎乎的,点个炭盆吧,烟大还不顶事,南方这冬天住着,着实不太舒坦。”她说着,又习惯性地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
小寒听在耳中,灵动的眸子却倏然亮起,未等酒儿话音全然落下,便双掌轻击,声若碎玉,带着十足的关切与热忱:“哎呀,这点小事怎不早说!何苦受这磋磨!”她亲昵地挽住酒儿手臂,语速轻快如珠落玉盘,“不如到天涯客栈住一阵子,然后找人修一修旧房子,反正正巧有好几间空着,又敞亮又干净!岂不省心?”
酒儿目光微凝,似有些意外,讷讷道:“啊?天涯客栈最近没客人了吗?”
“你忘啦!”小寒笑靥如花,“花灯会过了天涯客栈就不接待外人了来着。回头在回廊居室周遭布设几重阵法,再安放几枚符箓!湿寒之气尽摒于外。夜卧安寝,再不必忧心受冻!”
她说着,又自然地示意身侧静立的天踦爵与霁无瑕:“天踦兄现在有伤未愈合,也正在客栈修养,你昨日方受惊未复,既不住我那边便也一同到客栈去便好了,也好同时照应!”酒儿若前往同住,小寒便可时常以探看之名,名正言顺地见到天踦爵与霁无瑕,无需另觅他由。思及此,小寒私忖此计甚便,可谓一石二鸟,不由心中暗喜。
听着听着,酒儿那双原本带着些微木然的眼睛,渐渐被暖意点亮。尤其是听闻有阵法可令整层温暖如春时,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好奇。
再得知天踦爵与霁无瑕两位俊男美女亦在彼处,那份惊喜更添了几分安心。她脸上那点愁闷之色悄然散去,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虽浅却真挚的弧度,点头道:“那敢情好。”她语气平实,却透着欣然,“寒子,劳你费心。我待会便回去拾掇拾掇,今晚就去客栈安顿。”
言罢,几人同入酒楼共进晚膳。餐毕,酒儿向三人颔首致意,裹紧棉袍,转身步入湿冷的暮色之中。其步履虽在湿滑石径上,却显出了几分轻快之意,身影渐次融入长街次第燃起的阑珊灯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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