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本是个吉日。
可瞧着整个济世庄,哪有半点吉日该有的模样。
满厅刀光剑影,一道人影如分水破浪般徐徐而来。
玉面郎君袍袖垂落,衣袂间尚沾染三两点血红,似走在无人之境。群豪激斗正酣,无一人横剑相阻,便见他径直走至许观玉所在之处。
他瞥了眼地上的秽迹,鼻翼微不可察地一皱,看看许观玉,又瞧瞧一旁面色惨白的齐俊生。从袖中滑出只羊脂玉瓶悬在两人眼前,指节轻叩,瓶塞应声而落。
瓶中药香溢出,竟使周遭血腥气都为之一清。
“此丹名为通脉引,纵是毫无内力根基之人服下,十二时辰内亦可通经活络,几日修炼便可抵常人半年苦功。”玉面郎君目光落在齐俊生脸上,眼底倏然掠过一丝阴翳。
这少男生得明艳,纵是此刻唇色淡白,仍压不住眉眼之艳。尤其是唇下一颗痣,更衬得整张脸愈发秾丽逼人。
玉面郎君心头顿时涌起阵怒意。
他想起自己初入江湖时,曾被仇家一刀划破面颊,从此自己右脸便多了道蜈蚣似的疤。
笑起来筋肉牵扯,狰狞如恶鬼。
玉面郎君,早已再不是玉面郎君。
他语气里浸着七分忮恨,面上却轻笑:“齐小友若肯服下,日后纵使遇上今日这般凶险,也不至于毫无自保之力。”
齐俊生惶然侧首望向许观玉,见她并无阻拦之意。
于是他指尖微颤,正欲伸手。
可他忘了,天下哪有这般好事。非亲非故,这好事凭什么会落在他头上呢?
玉面郎君手腕一翻,“且慢。我圣教灵药,向来只给自家人。”
他直视许观玉,眼里有赤芒流转,“许少侠若愿替他入教,此丹便算见面礼。如何?若得观玉恶鬼这样的妙人入教,莫说一瓶,便是十瓶也值得。”
容不得他说话。
许观玉长刀直点玉面郎君咽喉!
这一刀快、准、狠,却又偏偏留了几分余地。
鞘尖在即将触及玉面郎君脸颊刹那,忽地一偏,擦着他耳畔掠过,“啪”地声击碎了他身后立柱上悬着的琉璃灯盏。
许观玉眼神漠然扫过他面容,像在看死物:“你话太多。”
玉面郎君瞳孔微缩,强自笑道:“世人皆道我教是修罗地狱,不知正道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些名门正派可容不下你这般人物,他们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不如来我圣教,至少我们敢作敢当。既是恶鬼,许少侠何不做我们这边的恶鬼?”
许观玉原本嘴角噙着笑,可当他下一句“这世间除了圣教,怕是再没有能容得下你的去处。”入耳后,少年眼中笑意即刻凝住。
见许观玉不答,玉面郎君又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许少侠何必...”
“必”字还未出口,刀鞘就直直贴在他右颊,生生将他后半句话逼了回去。
“这世间除了圣教,便再没有能容得下我的去处?”许观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语气里透着股森然,她又轻声重复道,“这天下,没有我的去处?”
少年缓缓抬眼看着玉面郎君。
她脸上笑意分毫未减,只是不达眼底。
她说。
“我走到哪。”
“哪里就是我的去处。”
许观玉手腕一抖,刀鞘骤然发力要抽在玉面郎君脸上。
玉面郎君偏头避让,同时寒光一闪,方才那瓶通脉引就朝许观玉丢去。
许观玉刀鞘横拦,一声脆响,羊脂玉瓶落在地上摔碎。
就在此时,玉面郎君的身影消失了。
再出现时,他已站在许观玉右侧,指尖如钩,直取她颈后死穴。
许观玉刀鞘反手刺去,撞向他咽喉。
见状,玉面郎君一掌拍在刀鞘上,借力后撤几步。他笑道,“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许观玉冷冷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永远闭嘴。”
她一脚踢翻面前尚存留的八仙桌,桌面旋转如盾,撞向玉面郎君胸口。
玉面郎君猛然后撤,却听背后“咔嚓”一声裂响。
这根楠木厅柱,早被先前在此的绝情门五长老与魔教朱雀使二人的余劲震酥了芯子,此刻受他背劲一靠,顿时绽开裂纹。
说时迟那时快,柱身斜斜断作两截,上半截带着刺耳声倾倒,将厅内西侧的兵器架砸得粉碎。
十几柄刀剑“叮叮当当”散落满地,其中一柄青锋剑插在许观玉脚前处,剑穗上褪色的“峨眉”二字依稀可辨。
玉面郎君红衣一展,足尖轻点,身形向后飘退。
断柱轰然砸落激起的漫天尘土,恰好隔断了他与许观玉之间的视线。
厅内写着“诛恶大会”的匾额“哐当”砸落,在此时裂成两半。
许观玉蓦然回首,她身后本该撑伞的齐俊生不见踪影,徒余一把油纸伞孤零零地斜倒在地上。
原本在被摔碎羊脂玉瓶里的丹药,也一同不见。
她静立片刻,而后缓步走去俯身将伞拾起。收伞时,伞骨轻响。
伞柄上犹带余温,而人已不知所踪。
大厅内,厮杀未停。
各派弟子仍在与魔教余孽缠斗,而许观玉独自站在厅西侧,她看着东侧的木门,低声自语,“...跑快些。最好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否则...”
下一秒,油纸伞被她振臂甩出,伞面在厅中霍然绽开,伞沿钢骨射出,化作一道道银色弧光。
“嗤——!嗤——!嗤——!”
几名魔教弟子的喉间同时绽开血线,他们来不及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便已仰面倒下。
油纸伞,仍在空中旋转。
而许观玉就在油纸伞之下,长刀出鞘。
她杀人,不分正邪。
刀过无痕,人如草芥。
离许观玉五步远的赵天恩青袍染血,左肩一道透骨钩留下的伤口深可见骨,血顺着道袍的云纹滚落。
她咬牙以剑拄地,踉跄着后退,却忽地脚跟一绊,跌坐在地上。
残柱碎木扎进掌心,赵天恩不由得闷哼一声。
两名魔教弟子狞笑着逼近,为首的赤面汉子将手中透骨钩一振,直劈她顶门,“小道长,我送你羽化登真!”
钺风割面,生死一线——
一柄油纸伞突然横飞而来,穿过这赤面汉子心口,直直钉入墙中。
许观玉的身影自梁上飘落,她手中长刀自右上斜劈至左下,这名魔教弟子根本无法躲避,顷刻血珠飞溅。
掉落在地的头颅仍一副愕然的表情,随着刀势的余韵缓缓歪斜,而后才坠地。
许观玉从墙上取出油纸伞放入身后的伞筒,她左手染血持刀,瞥了赵天恩一眼:“你挡我杀人的路了。”
跌坐在地的赵天恩愣愣看着许观玉,喘着粗气,回过神后才大骂出声:“恶鬼!”说着,她撑地而起,指节抹去脸边细汗。
抬眼间,数十名魔教弟子再度扑来,最前方三人手中的兵器寒光诡谲。
中间使双钩的矮瘦汉子当先抢攻,两柄钩子一长一短,长的取咽喉,短的掏心窝。左侧持开山斧的女子,右侧双手各持一把巨锤的疤面男子。
许观玉长刀反手一荡,刀风如墙,硬生生将双钩逼退。
赵天恩顺势用剑尖挑起地上摔落的火盆,炭火泼天飞溅,如流星火雨般朝敌人罩去。
使双钩的矮瘦汉子急忙收手自保,却仍被几枚火炭击中衣袖,登时燃起一片火光。
“着!”赵天恩清喝一声,剑随身走,刺向他咽喉。
矮瘦汉子慌忙侧身闪避,不料许观玉早已算准他的退路。
刀光如影随形,血光迸现,矮瘦汉子惨呼出声。
许观玉的刀势刚猛,赵天恩的剑招轻灵。一刚一柔,一阴一阳,配合得天衣无缝。
魔教弟子见状,不由得心生怯意,攻势为之一滞。
许观玉刀光如电,斩断双钩锁链,赵天恩剑走偏锋,挑飞开山斧。
二人同时旋身,刀剑合璧,将最后剩下的疤面汉子手中的巨锤震得脱手飞出。
三般兵器齐齐落地,最前方三名魔教弟子登时毙命。
剩余几名魔教弟子早在发觉不敌时就已逃走。
许观玉收刀而立,刀尖犹自滴血,却已敛了杀气。
她同赵天恩对视良久,才说,“你剑法不错。”
赵天恩还剑入鞘,指尖在剑穗上无意识地捻了捻,听得许观玉这句话,面上有些不自在,“......彼此彼此。”
两人像是初学客套的少年,全无方才剑挑群魔的潇洒。
厅内刀光剑影渐敛,只余几处零星缠斗。
魔教余孽眼见朱雀使遁走,玉面郎君又折在楚长生手下,顿时失了战意。只见三五黑影窜向破窗残垣,身法快极,显是早留好了退路。
众人也不起身追击,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包扎伤处,检视同门。
忽听得“哇”的一声,是天残派男弟子见同门尸首,忍不住哭出声来。
许观玉抬眼望去,厅内人影幢幢,却无一人与她一般孤身一人。
方才并肩御敌的赵天恩,此刻也被同门拉去查看伤势。
不知谁碰翻了檀木医匣,“当啷”一声响,显得她孤影愈发突兀。
雪片飞入,几点寒凉落在她发上,她也不拂拭,只踩着满地断刃残烛向外走去。
山庄大门前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
偶有血珠从她指尖滴落,砸在雪地上绽作红花,转瞬又被漫天飞白吞没。脚下一步一印,转眼便被新雪掩去痕迹。
厅内人声渐远,唯余风雪呜咽。
许观玉抬手拂开额前沾血的碎发,忽见手掌心的血与飘落的雪花相遇,竟化作一滴血泪消失。
寒风忽紧,只见少年身影单薄。
那油纸伞分明就在背上,却始终不曾撑开。
茫茫雪幕,踽踽独行。
这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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