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人的话音落地,床榻上的卫临淮猛然抬首。
“你说什么?”他掌心攥得极紧,望向门槛处那人的目光,说不出的冰寒。
明明已然将话音听的真切,却本能的不想相信,于是寒眸沉声,问了一遍。
对面立着的公主,刚刚砸了圣旨正是怒气上头的时候,眼见卫临淮伤的这般重,还一心念着那个卑贱女子,愈加不满。
竟全然没察觉他眼里眸光的冰冷,反倒气势汹汹的疾步走去,到他床榻边沿,盛气凌人道:“表哥这遭重伤,难不成还伤了耳朵吗?我说的那般清楚,表哥还听不明白吗?听不明白的话,那我就再同表哥你说上一遍。我说,长安一场大火,那个叫晚凝的卑贱女子死在火场中了。”
卫临淮眸光空了瞬,下一刻,却低垂眼帘,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她明明逃开了东宫荒殿的那场火,不会的,不会死的……”
对面的公主听到卫临淮言语,目露不解,话音仍带嘲讽的说着:“表哥莫不是重伤后神志不清了,你离京时,那个女人不是被你安置在京郊别院吗,东宫可不曾走水,大火烧的,是京郊的别院。”
卫临淮眼下的确有些神志不清,那些本该理清的前世今生的因果缘由,在得到晚凝死讯的那一刻,悉数崩塌。
他攥着掌心,那双重伤后仍能握着箭矢要了旁人性命的手此刻颤的连紧攥都觉吃力。
卫临淮浑身上下,仿佛瞬间泄了所有气力。
他眸光空洞好久,心底却始终不愿意信旁人带来的晚凝死讯。
怎么会呢?
她怎么会死呢?
明明他已经留了人手在京郊别院,明明眼下她不过怀胎四月有余,卫国公也在京城,怎么会任由有孕在身的晚凝死在火场呢?
公主似乎看出卫临淮的疑思看出卫临淮的不甘,笑了声道:“卫国公遇刺,刺客甚多,国公府人手不够,抽调了别院的人马前去支援,恰逢此时,京郊别院走水,那个女人,葬身火场无人相救。”
葬身火场,无人相救……
卫临淮心中低喃着这短短的八个字,眸中光亮,颤了又颤。
他明明不想相信旁人带来的,她的死讯。
却还是,还是因这短短的八个字,心底哀恸难言。
如果她真的葬身火场,如果,真的,无人救她……
卫临淮不敢想象,那一刻大火之中的晚凝,皮肉被烈火烧过时候,该有多么的疼。
他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攥着手掌,抵在难受的无法言说的心口处。
公主见卫临淮这般为那女子身死痛心的模样,咬唇满脸不甘,还欲再言。
她身边跟着的亲信宫女,瞧出卫临淮神色极其不对劲,心知此处是西北地界,天高皇帝远,万万不能真的触怒卫临淮,闹得没有余地。
赶忙去捡起地上被公主砸了的圣旨,又抬手拉着公主,眼神示意她看一看圣旨,想想此行前来西北的目的。
公主眸光落在圣旨上,难看的脸色稍缓。
那个女人,再得卫临淮看重又如何,眼下反正是死了,拿了赐婚圣旨要来嫁他的,是自己。
待得日后成亲,时日渐长,就是再念着那女子,能怎样。
卫国公不就是一个先例吗?
二十年前如何疼爱宠纵,甚至说什么只得一个外室就够,不会再娶妻生子,怕一个外室和卫惊鸿那个低贱的外室女当独子养。
可最后呢?
最后功名利禄不还是远远重于美人的温柔乡。
那个国公爷的宠姬,一死二十载,这些年来,卫国公不还是和长公主生育了卫临淮,将卫临淮立做世子,培养至今。
满京城里,谁敢在长公主跟前提及当年那女人。
她不在乎卫临淮现下有多痛,多悲伤,再过些年,左右今日之事,和那个卑贱的女子,都不值一提。
要紧的,是她得嫁给表哥。
公主如此想着,结果那道赐婚的圣旨,缓了缓气息,试着压下脸上的怒色不甘,低了语气,同卫临淮道:“表哥,你都不问问我,为何突然来了西北吗?”
卫临淮面上神色没有半点因为她的言语变化,眸光仍旧空洞的厉害。
那公主忍着气怒,想到太子的交代,握紧了赐婚的圣旨。
自顾自的接着开口:“是父皇给你我赐婚了,让我带着圣旨,前来西北,只待你此战得胜,便可在西北成婚,至于旁的礼数,待你我回了长安再全也不晚。”
卫临淮空洞的眼神,染上几抹厌恶。
他闭了闭眸,握着掌心,启唇却道:“出去。”
话音低寒,满带威慑。
这话语听得公主急怒上来,可是卫临淮的语气,却又分外骇人,让她敢怒却不敢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卫临淮。
往日在长安,谁不知,卫国公府的世子,最是温雅和善。
哪里,哪里会有这般冷得如同炼狱修罗般的模样。
这公主身边跟着的亲信宫女倒是个极有脸色的,眼瞧着卫临淮闭眸那瞬眼里的神色,和这卧房里摆着的刀剑长枪。
着实是怕,这军功之家出来的国公府世子爷,心绪不稳时会冲动的动起了手。
忙拉着自家主子往外走去,边走边小声提醒道:“公主,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您有话,也得等世子爷消了今日难过再说,世子未必是因着惦记那女人难过,您想啊,那女子毕竟怀中世子的孩子,再如何不喜欢,不想要,总也是头一个骨肉,这般没了,世子怎能不痛心。”
宫女这一番话,倒是稍微安抚了下公主气怒不甘的脸色。
心想,也是,那叫晚凝的女人,就是一个卑微低贱的女子,除了美色和勾人的皮囊,还有什么东西,表哥所谓的喜欢,无非是对榻上玩物的喜欢,能有多要紧,如今表哥这样心痛,定是为着那女子腹中骨肉。
她这般想着,出了内室房门后,远远走去,还同身边跟着的宫女将这番言语说了出口。
宫女贴身伺候她,又是她亲信,自然知晓她的性子,连连顺着的她的话音应和。
两人拿着那副圣旨出了卫临淮的院落,渐渐走远。
院门外一个大树旁,借着树干遮挡身形的人,这才走了出来。
卫惊鸿带着面具,听着远去那二人的言语,低首嗤笑了声。
却也同远去的那二人想法一致。
卫临淮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是卫国公一手养大的孩子,自然是像极了卫国公的。
一个小小女子罢了,只是儿女情长罢了。
之于卫国公和卫临淮这样的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卫惊鸿摇头轻笑,眼底都是讽意,抬步往卫临淮院落走去。
他倒是想看看,那个素来冷情冷肺,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卫临淮,是不是真的如方才走远的那二人所言般,悲痛难过。
卫临淮院落护卫看得很紧,方才公主能闯进去,是因为手中带着圣旨,打了护卫一个措手不及。
卫惊鸿眼下入内,自然被护卫拦了下来。
他在院门外顿步,抬手取下了面上遮面的面具。
侧首看向拦着自己的护卫。
护卫一见他面容,便慌忙低首告罪。
“公子恕罪,属下不知是大公子前来。”
嘴上说着告罪,拦着卫惊鸿的长枪,却没松下分毫。
也是,在他们眼里,说到底,卫临淮和卫惊鸿是异母兄弟。
现下卫临淮出事,除了敌方外,得利最大的就该是卫惊鸿。
卫临淮的护卫防备着他也属正常。
长枪拦了进去的路,卫惊鸿微微凝眉,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扳指。
口中道:“国公爷得知世子伤重,特意交代我前来看望照料世子。”
卫国公有一枚象征着他身份的扳指,护卫闻言不疑有他,对望了眼,松开了拦路的长刀,放了卫惊鸿进去。
踏进院内,卫惊鸿心下低笑,将扳指重又收进袖中,暗道,亏得没人敢细看卫国公指头上的东西,才让他这个假的蒙换过关了好些次。
也是,谁能想到,国公府的大公子,会造一个假的扳指,只为了时常能借着国公爷的名头,避开护卫的管束看护。
这招他在江南不知道用了多少次,每回都是拿着扳指假称是国公爷命他离开,骗过江南之地困着他的护卫。
也是国公爷这些年里,从来没有抽过时间关注江南之地的卫惊鸿,才让他一次次的钻了漏子。
护卫收了刀后,卫惊鸿将扳指妥帖收好,疾步往内室走。
即便从方才离去的那两个女人口中大概听了些卫临淮的情况,眼下真的踏进内室门槛,瞧见卫临淮时,卫惊鸿还是震了一下。
无他,实在是,从未见过卫临淮,这般狼狈的模样。
床榻上的在冷声让人出去后,不消片刻,就伏在榻边咳了起来。
他心口处有伤,这一咳,衣襟上霎时就浸出了血色,唇畔也染上血红。
面色却煞白可怖。
最为让人吃惊的,还是那双往日冰冷的眼。
今遭居然红得彻底,瞧着,倒像是掉过眼泪的模样。
卫惊鸿摇头失笑,暗道自己莫不是疯了。
卫临淮可不是寻常人,这人长了副石头心肠,哪里会是有眼泪的人。
床榻上的卫临淮,也瞧见了踏进内室的卫惊鸿。
他抿唇抬首,连唇角的血色,都不曾擦去。
问卫惊鸿道:“京郊别院,失火了吗?”
问话时嗓音犹颤,面容苍白。
可卫惊鸿听着他的言语,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水。
却只想起那一日长安大雪,满身血肉淋漓模糊,狼狈不堪,倒在城郊破庙外的晚凝。
卫临淮今时今日这副模样,算什么狼狈,算什么悲痛。
他身上的伤,再重再险,再如何淌血,难道,比那一日那个女子满背脊模糊的血肉,更疼吗?
不会的。
不会比她更疼的。
自小沙场滚打的儿郎,手中掌心都是握剑的茧。
可那个女子,孱弱至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娘。
那样的小姑娘,原该是半点苦痛都吃不得,熬不住的。
可她偏偏,硬生生咬牙熬了过去。
别院的大火,破庙的屈辱,长安冬雪日的冰寒。
一个比一个难熬,一个更甚一个可怖。
可她,都扛了过去。
那双从大火中醒来后,空洞不能视物的眼眸,在后来的江南烟雨中连泪水都几乎从不掉落。
卫惊鸿甚至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本该是娇弱孱怜的小女娘,是如何,步步将自己,变作沉静自持,连泪水都甚少落的模样。
她好像不会哭,好像不会疼,好像,不会悲伤。
好像,真的,活成了一尊冰冷的琉璃像。
眼瞧着床榻上卫临淮的狼狈模样,听了他声音颤抖的问话,卫惊鸿闭了闭眸,终是开口答道。
“是,公府遇刺,护卫悉数撤离,嬷嬷被长公主传唤,别院大火,无人相救,一尸两命。”
卫惊鸿话音低缓,好似在平平常常的,说着一个再简单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对面床榻上面色苍白至极的卫临淮,哑了嗓音,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卫惊鸿心下讽刺的打量着他,竟真的瞧见一滴水意从他眼眶落在床榻被衾上。
卫临淮,也会掉眼泪吗?
床榻上的卫临淮,无声低首,瞧着那滴落入被衾后就消失的泪水,闭了闭眸。
他二十余载的年月里,只掉过两次眼泪。
一次,是那天长安寒夜,他喂了她一碗落胎药。
一次,是今时今日,他听闻她的死讯。
那些谋划,那些盘算,那些费尽力气想要挣脱命运,让她平安康健长命白首的盼望,又一次碎裂。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那个他惦念两世人间的女子,真的,真的死去。
西北的风雪年年依旧,他抬眸望向窗外,又想起那一世初见。
荒原雪域,一身狼狈鞭伤的姑娘,泪眼潺潺,求他救她。
他没有救她,他让她学着自保……
后来好多年,她死在长安冬雪一场大火中,那双泪眼成了他经年之后,仍旧难忘的梦魇。
却依然,依然,是他两生两世年月中,唯一的,一次心动。
无数的心机谋算无数的忍辱保全,一次又一次逼着自己,在她的泪水和委屈中无动于衷。
只是,只是,希望这人世间的风雪,不要淋湿他的爱人。
那一世白发垂老的他,拖着一身病体,艰难撑到那坛骨灰消失于眼前,只是,只是希望,他不曾救下的姑娘,不要死在那一日长安东宫荒殿的大火中。
她生的那样漂亮,该穿好看的衣裙,该笑眼璨璨,不能被大火烧去衣衫裙摆,不能被烟尘覆盖皮肉,更不能,更不能,毁去皮肉骨血,只剩一坛冰冷的骨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费尽了心机,费尽了谋算,以为做尽一切,以为,可以救她。
以为,来日岁月漫漫,他尚有时机,同她闲话昔年旧事,说开往日种种,道出当时愧疚。
那一世病体支离行将就木的卫临淮,望着枕边骨灰消失的一角,也曾真的以为,再一世人间,他同她会有另一个结局。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两次伸手试图握住月光,结局总是一样。
他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卫临淮眉心哀恸至极,说不尽的悲伤痛楚。
卫惊鸿望着他,竟也不觉生出几分难过。
卫临淮痛的,是他的爱人身死。
卫惊鸿疼的,却是他的小妹,半生流离,吃尽苦头,备受折辱,艰难求生。
他想,卫临淮该痛,他若是不痛,那个痴傻的小姑娘,该有多么可怜,多么可笑。
罢了,卫临淮这滴眼泪,也算全了晚凝昔年痴念的情丝牵绊。
卫惊鸿如此想着,终是上前去,轻拍了下他背脊,缓声道了句:“她在长安过的并不好,长公主不喜她,那位一心想着嫁给你的公主,变法的折辱她,因为她那张脸,还要被太子觊觎,父亲留她和孩子性命,也不过因你生死难料,为了保你血脉。细细想来,那女子在长安,应当未曾有一日过得快活,死了,何尝不是解脱?待她轮回转世,做个有家人呵护疼爱,有夫婿真正钟情的小女娘,不是比今生好过许多。总之,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这番劝慰的话,搁在往日,卫惊鸿是绝然无法对着卫临淮这张脸说出口的。
也是方才他的那滴眼泪,让卫惊鸿,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念着他到底不是当真绝情,还有几分良知尚在,会为了他以为身死的晚凝掉上滴泪。
卫惊鸿才难得说了几句劝慰的话。
这番话,不过是寻常安抚劝慰人节哀的言辞。
可卫临淮却在卫惊鸿话落后,神色剧变,空洞的眼眸,霎时重又浮现光亮。
卫惊鸿说,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卫临淮喃喃低语,想到了那个能令岁月流转,死人复生的檀奚。
对,还有檀奚。
待他收拢她的骨灰,寻到檀奚,等到来日登极,用一滴心头血,求再一段开始。
卫临淮苍白的面容,总算有了血色。
他猛然起身,掌心压着渗血的心口,同卫惊鸿交代道:“多谢兄长,劳烦兄长留守西北,我需得回京一趟。”
眼下西北战事稍候,河西四郡中,三郡都已拿下,剩下的一郡,日后再取也不迟。
短期内,应无战事。
交代卫惊鸿留守坐镇,再有旁的西北军中将领协助,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即便真的生乱,此时的卫临淮,也顾不得了。
他话音落下,便拖着伤重的身体,往内室门外走去。
留下卫惊鸿一脸迷思不解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谢他?谢他什么?谢他让他节哀吗?
还有,卫临淮伤的这样重,还硬着要回京,他回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给晚凝收敛尸骨吗?
卫惊鸿想到自己放到破庙里让人看着的那具白骨,再看床榻上卫临淮伤重留下的血迹,心道,是卫临淮自己上赶着找虐,到时瞧见那具白骨、看见那身碎裂的衣裙,和另一个侮辱晚凝的歹人尸骨,知晓那一日长安破庙晚凝怀着身孕受辱的景象,再多咳出几口血来,可怪不得他。
卫临淮伤重,行的艰难,到底是不能打马疾奔回京,只能交代了属下备上马车。
马车很快准备好,他上了车马,立刻离了西北,往长安京城赶去。
他以为,找到晚凝的骨灰,找到檀奚,日后,就可以再救晚凝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机会,他一定,一定会握紧月光,也一定,一定会,救下她,护好她。
可是此时此刻的卫临淮,并不知道,世间没有次次可行的秘术。
逆天而为之事,一次已是耗尽天命,哪里会有又一次的机会呢。
他带着满怀的希望,急急赶回京城,以为,可以救她,却不知晓,此行入京,带给他的,只有彻骨的悲痛和绝望。
一切的一切,都会清楚的告诉他,他救不了她,更留不住她。
性命也好,魂魄也罢。
身死魂消,他什么都握不住。
卫临淮前脚离去,后脚郑岩就来寻了卫惊鸿。
卫惊鸿已有数年未至西北,郑岩,也有数年不曾见过他。
近前时抬首打量,只觉,这卫惊鸿,当真是和昔年的红拂,半分不像。
大抵是江南的山水的确养人,卫惊鸿身上,瞧不见半点西北的痕迹,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少时长在西北军中的儿郎,反倒,只觉得,这人生来就带着江南的书卷气。
卫惊鸿受着郑岩的打量,落座在桌椅旁,低眸同样看着郑岩。
他此行来西北的时日虽短,却也大抵知晓了情况。
郑岩实在是胆大妄为,这样一个人即便真的对他忠心,留在西北,也是个大祸害。
他竟能私自做出舍河西一城来取卫临淮性命之事。
当真是大胆至极。
正当卫惊鸿思量之时,下首的郑岩开了口。
郑岩近前,压低声音,带着些惋惜道:“世子走的太急了,属下原本还另布置了一局,届时世子若是中计,虽不能要了世子性命,却能断他一条腿……国公爷废了大公子的习武的筋脉,咱们就断了世子一条腿,到时,想必国公爷权衡之下,还是会选更为康健的您做继任的主子……可惜了,没能用上……”
郑岩话音尚未说尽,上首的卫惊鸿已然沉了脸色。
卫惊鸿冷笑了声,睨看着郑岩。
“郑岩,谁给你胆子去杀卫临淮的?你真以为要了他的性命就能轮到我做西北的少主,还是想着,国公府两位公子都成了残废,你就能借此控制西北卫家?”
卫惊鸿话音冷沉,纵使他是个连刀剑都不能提起的文弱书生,周身的气势,却还是带着西北卫家的杀伐之气。
让人置身跟前,备受威压。
郑岩不妨听到卫惊鸿这番话,神色一变,忙俯首道:“属下绝无此心,属下这些年来一心为大公子办事,只是念着公子您的母亲昔年恩赐的提拔照拂,绝无二心,更不敢妄图掌控西北卫家。”
卫惊鸿抿唇,思量着郑岩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片刻后,到底还是和缓了神色,伸手扶起了郑岩。
“郑将军的话,我暂且信了,将军也是西北守将,应当明白,城池国土,远重于己方算计,这般为了算计,枉送国土于敌手之事,我不想再看见。
将军你要害卫临淮,杀他也好,弄残了他也罢,我没有意见。只是你需得掂量掂量,真出了事,你受不受得住我父亲的怒火。
我实言告诉你,卫临淮的命,我父亲看的,比他自己的命,比西北的无数将士,比他守了数十载的这些城池,还要重要。
卫临淮若是死了,留下血脉还好,若是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就去了,我父亲怕是舍了西北不要,也得为卫临淮这个儿子报仇雪恨。”
卫惊鸿话落,郑岩额头的冷汗稍稍褪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国公爷会对卫临淮这个世子,那般看重。
明明算着月份,卫临淮极有可能是长公主和她婚前偷欢的那情郎所生。
国公爷没理由那样看重卫临淮。
若说是为着公主,为着皇室血脉,郑岩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世人都说,卫国公钟情长公主,为此,不惜杀了昔日宠姬,多年来,后宅空置,无一姬妾通房。
可郑岩跟了卫国公这么多年,总觉得不对劲。
卫国公半点不像是喜欢长公主的样子。
但却的确,很看重长公主生下的独子。
当年卫临淮七岁遇险,卫国公可是险些命人剁了长公主。
可见,对儿子的看重,远胜于生母。
郑岩心中怀疑更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另有了盘算,想着好生查上一番,细究下缘由。
卫临淮离开西北后,尚在西北的公主寻不见他的人,更不见他的消息,气怒之下,砸了满屋的摆件。
急怒冲冲的去找了眼下坐镇西北的卫惊鸿。
卫惊鸿早从嬷嬷口中知晓,别院那场大火,太子和这位公主,都有份。
冷眼瞧她作妖,眼瞧着她问不出卫临淮的下落,跑到自己歇息的院落里也打砸了不少东西。
才慢悠悠的端着手边的杯盏,饮了口茶水开口。
“公主这性子,想进国公府的门,怕还有的磨。您寻卫临淮是吗?你不是带着赐婚圣旨来的西北吗?不是同人说,要和他完婚吗?怎么,你未来夫婿难不成,没有告诉你,他的去处。难不成是你放火烧了他姬妾,惹了他不满。”
卫惊鸿话音带笑,满眼嘲弄。
公主气怒得很,闻言回击道:“我什么时候进国公府的门,是我父皇和国公爷说了算,你是个什么东西,抄家官妓生的庶出子,低贱不堪,也配对我指指点点?
本公主告诉你,哪一日我进了国公府做了国公府的当家人,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赶出府去上街乞讨!那女人是我烧的又如何,我告诉你,你再敢对我言语嘲弄,我也能一把火把你也烧死,让你和那个女人,两个低贱的人一道下地狱。”
卫惊鸿闻言脸色阴寒,凉凉一笑,心道,真是蠢货,卫临淮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这公主和自己谁先下地狱还真说不准。
视线溢满嘲讽,摆手道:“卫临淮给你放火烧了的那个女子,收尸去了。出城往长安去走东门,您走好,我就不送了。”
话落,拂袖起身。
公主得了卫临淮的去处,当即动身往长安去了。
另一边,西北返京路上,一路马车疾驰。
卫临淮身上伤重,未曾好好将养,便先历舟车劳顿,面色一直苍白着。
时不时,还要咳上几口血来。
素来康健的身子,被折腾的,清瘦了不少,瞧着很是很是苍白病弱。
眼瞅着将要抵达长安,亲信试探的问他:“主子,咱们入城之后,是先去别院,还是先回国公府。”
闭眸假寐的卫临淮闻言,掀开了眼帘。
他撩起车帘子,看了眼外头的景象。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沿途草木繁盛。
他离开长安时,还是冬日的冰寒天气,沿途只闻风雪寒气。
卫临淮抿唇低首,将视线从远处繁盛的草木上收回,垂眸瞧着身上悬着的那枚,被晚凝装在锦囊内,从长安送去西北,经历千里颠婆,磕破了一角,而今重又悬在他身上的玉佩。
当年在南海边,他把这枚玉佩,挂在晚凝腰间时,也是这样好的时节。
春日盛夏好光景,少女笑眼璨璨,比繁盛的花枝,如水的月色,还要漂亮。
一晃好些年月,等到她将这枚玉佩,放在锦囊里送还给他时,却是长安的冬雪冰寒时节。
卫临淮闭了闭眸,不敢再想。
他静默良久后,没说去别院还是去国公府,反而问道:“从东宫带回来的那个人呢,现在何处。”
离开西北往长安赶来的当日,卫临淮就吩咐留在长安的人手,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费多少周折,都要把东宫太子身边,一个叫檀奚的人,绑出来。
一旁候着的护卫闻言略一思量,答话道:“动的人手太多,惊动了国公爷,那个叫檀奚的人,虽被从东宫绑了出去,却被国公爷带去了长安国公府的暗室里,眼下,人应当还在国公爷手中。”
卫临淮听罢,视线微抬,吩咐道:“先去国公府。”
他终究,还是畏惧,晚凝的死。
没见到檀奚,没得到让晚凝再一次复生,让岁月又一次轮转的机会前,他不敢,不敢前去别院,不敢见那大火后的断壁残垣,更不敢看晚凝的骨灰。
那一世东宫荒殿,瞧见大火余烬后,心间猛然一空的痛。
他真的,真的好怕,再一次经受。
马车很快驶入长安城,往国公府而去。
此刻,国公府暗室内,卫国公立在暗室灯火旁,正抬首打量着,被绑在刑架上的檀奚。
卫国公并未让人对檀奚东西,眼下檀奚身上已经是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好骨头的凄惨样子了。
卫临淮的人去东宫绑他时,他已经在东宫的暗牢里,被太子折磨鞭打了许久。
太子一再问他为什么叛主,檀奚说了一次又一次,都是否认。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觉得,他背叛了太子。
卫国公看着檀奚浑身的鞭伤,想起绑他来的人的交代,开口问他道:“你是淮儿在东宫策反的暗探?听闻你是太子东宫的死士,忠心耿耿,我很好奇,淮儿是怎么策反你的?”
檀奚在满脸鞭伤血疤中睁开眼,看向卫国公。
摇了摇头,虚弱道:“我没有被策反,我和卫临淮,也没有半分关系。”
若说有,不过是,他和卫临淮,牵挂过同一个女子罢了。
卫临淮是因为喜欢和钟情惦念那女子一生。
而檀奚呢?檀奚是因为什么呢?
他眼神望向虚空,心想,大抵,是因为愧疚和不安罢,因为他曾眼睁睁的看着那双纯澈烂漫的眼,在他一道道鞭伤下,变作沉寂枯水,所以,始终愧疚难安,夜夜想起,都难安眠,才出于愧疚,做下了这些事来。
檀奚说自己没有被策反,说他和卫临淮没有任何关系。
卫国公闻言摇头失笑,并不信他的话语。
如果没有被策反,如果没有叛主,太子不会将他困在暗牢中,对他动了这样多的刑罚,打得他全身没一处好的皮肉骨头。
如果他和卫临淮没有任何关系,卫临淮又怎么会用了这么多的人手,大费周折,将他从东宫的暗牢里带了出来。
卫国公视线审视的看着檀奚,笑言道:“淮儿不会做无用之事,你若是同他并不任何关系,他为何会大费周章,耗费许多人手,把你从东宫的暗牢里带出来?”
刑架上的檀奚闻言,血痕覆盖下的眼低低垂下。
他也不知道,卫临淮为什么这样大费周折的将自己带出来。
或许是想着,借自己这个被太子怀疑的昔日亲信的口,挖出些太子的东西来,好在以后用来对付太子。
对面的卫国公见檀奚不曾言语,略一思量,想到那个被太子的人绑去的女子,还怀着卫临淮的孩子。
卫国公一直不觉得,那场大火是为了烧死那个女子,太子不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事,所以他一直更觉得,那个女子是被太子绑走了,待得哪个时机,太子自会拿那个女人和她腹中孩子,来做威胁卫临淮和卫国公府的筹码。
他如此想着,开口问檀奚道:“难不成你知晓太子将淮儿养在别院的那女子带去了何处,所以淮儿费心绑了你来?”
此言一出,檀奚眼里神色剧变。
太子,带走了晚凝?
他既惊又惧,不敢想,太子会对怀着身孕的晚凝,做些什么。
杀了她泄愤,还是预备拿她当做威胁卫临淮的筹码。
可是,今生这个能把晚凝扔在别院不管不问,能给她喂下落子汤药的卫临淮,真的在乎晚凝吗?
若是太子拿她威胁,卫临淮,会不会愿意忍辱退让,保全她的性命。
檀奚心口情绪几经转换,还未来得及开口,对面立着的卫国公就在听了侍从近前附耳禀告的言语后,扫了眼檀奚,抬步离开。
侍从说,卫临淮抵达长安,现下,已经进了府门了。
卫国公从国公府暗牢出来,没走几步就瞧见了赶来的卫临淮。
卫临淮面色苍白,唇间几无血色,同离京之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卫国公只从下属奏报中,知晓他重伤,知晓他九死一生惊险活了下来。
却还是第一次,瞧见西北战后伤重的他。
这样的卫临淮,让卫国公下意识的想起七岁那年,被长公主抱在怀里挡刀,落得一身刀口血肉淋漓的稚童。
到底是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卫国公沉了脸色,瞧着卫临淮伤重后的模样。
训斥道:“你而今行事怎么这般不知顾忌,伤重后不知养伤,倒是千里奔波往长安来,你当你的身子是石头造就,不是人的血肉吗?”
卫临淮停步驻足,看向卫国公。
卫国公养大了他,很多时候,卫国公于他而言,都如师如父。
只是更多的时候,这份养育之恩,掺杂了太多的旁的东西。
压得他窒息。
也让他,无法真的,将卫国公视作父亲看待。
卫临淮收回视线,看向暗牢的方向,开口问道:“檀奚人在暗牢是吗?”
卫国公点了点头,刚要问他为何绑了檀奚,还未开口时,卫临淮便已经越过他,走进了暗牢。
暗牢里灯火摇曳,檀奚浑身血痂被绑在刑架上。
卫临淮远远看见他,即便隔着血痂乱发,还是能想起檀奚的脸。
因为他清楚记得,那一世的檀奚,抱着晚凝的骨灰坛子,找到他时,是什么模样。
而檀奚,也同样抬首隔着血痂乱发,看向卫临淮。
几乎是瞬间,檀奚就认出了,眼前的卫临淮,不是从前那个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是后世那个卫临淮。
那一世最后的他,给檀奚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始终都记得,卫临淮剜心取血之时,未有分毫犹豫的决绝。
取心头血,稍有不慎,就会要了他的命。
而檀奚口中的那所谓秘术,世间人大都觉得是无稽之谈。
只有卫临淮,明知希望渺茫,明明根本不信怪力乱神,不信荒诞幻梦。
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剜心取血。
只因为,那是他仅有的,能给那个女子,一世圆满的机会。
虚无缥缈又怎样,希望渺茫又如何。
世人都说荒诞又怎样。
即便只是一点点微弱希望,他都肯拿性命去搏。
檀奚望着卫临淮,想起先祖遗书曾说,要有莫大的遗憾,莫大的不甘,才能借人间至尊者的心头血,逆转时光。
晚凝能回来,是因为她的遗憾。
那个死在长安冬雪日大火里的姑娘,到死都在遗憾,遗憾不能见她心爱之人最后一面。
那卫临淮,卫临淮是怎么来到今世的呢?
檀奚不得而知。
暗牢里的阴寒血腥气,让伤重后至今仍未好转,不过靠着汤药撑着的卫临淮,身体更加不适。
他掩唇一阵猛咳,掌心都是血色。
闭了闭眸,压下心口伤处的痛意,抬步走近檀奚。
立在刑架前,话音极低极沉的问他:“尸骨,人间最尊贵之人的心头血,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可以让她再一次死而复生流转光阴?”
卫临淮话音落下,刑架上的檀奚,眸光猛地紧缩。
他说什么,说死而复生岁月流转。
难道,晚凝……
檀奚眸光落在卫临淮脸上,开口问:“什么意思,晚凝……”
不可能的,他见过这一世的晚凝,明明,即便被卫临淮那样伤过,即便服了落子的汤药,她眼里也没有过半点求死的念头。
她不会自尽,不会放火**,绝对不会。
卫临淮眼眸低垂,掌心攥了又攥,艰难开口道:“太子,在京郊别院,放了一场火。”
言至此处,卫临淮,已经红了眼眶。
他闭了闭眸,强压下眼底的酸涩,望着檀奚,声音沙哑艰涩恳求道:“檀奚,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可以让她死而复生的,我求你,求你救救她,帮我一次,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只求你,再救她一次,你告诉我需要什么才能让她死而复生,我都会寻来……”
檀奚仰头苦笑,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摇了摇头,喉间都是苦意。
“卫临淮,我尽力了,是你不曾珍惜,是你不曾守诺。
那一世你同我说过,如果可以再一次开始,必定珍而爱之,让她不受风雨不经颠沛。
我帮了你们一次,已经耗尽了你我的天命。
世间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
复生的秘术,只可一次。
今生的她,一旦死去,就是如世间所有人一般的身死魂消,即便你剜尽心头血肉,我也留不住她的魂魄,做不到让她第二次复生……”
写这两章的时候,我自己坐在电脑前哭得好难过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知她死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