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荫浓,远远的能够看见大片大片的紫薇花,是少见的蓝紫色,别有一番清凉娟净。
稚善从树下缓步行来,怀里抱着一盆牡丹,抬起脸笑着对他说:“沈郎,你回来啦。”
——沈誉倏地醒了。
他惊坐而起,脑袋还有些混沌,不甚清晰,但梦中夏日的烈阳和花香太逼真了,以及,薛姑娘的笑靥也很真实……
真是奇怪,怎会梦见薛姑娘,还叫他沈郎,太亲昵了吧。在他梦里,薛姑娘对他这么亲昵做什么,真是奇怪。
“世子醒了?”
仆从推门进来,按照惯例打起帘子,支摘窗也推开,风灌进屋里,携着些许淡雅花香。
沈誉把背脊挺得笔直,还状似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颈,似乎想以此证明自己坦坦荡荡。见仆从开窗通风完毕,沈誉清了清嗓,问:“今日可有人来?”
仆从:“回世子,时辰尚早,薛姑娘还未登门。”
沈誉把头撇向一边,“谁问你薛姑娘了。”
仆从稍稍愣神,呆头呆脑道:“可是我们淇园只有薛姑娘登过门,再无旁人。仆愚钝,料想世子过问的是薛姑娘。”
沈誉:“噢。”
仆从还侍立在侧,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
“退下吧。”
仆从应声,颇有些惋惜地一步三回头。
“回来。”
沈誉顿了顿,手指搭在凭几上,无意识地叩了几下,方才道:“中午去潘楼叫一桌席面。”
仆从应声,领命而去。
沈誉又道:“回来。潘楼远了些,汤汤水水的送过来怕是走了味,就近寻一家食肆吧,干净、新鲜、味美。”
仆从再次应声,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问:“世子要款待贵客吗?仆不知贵客的忌口,唯恐惹贵客不喜。”
沈誉沉吟半晌,却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遂道:“绛州风味,总归是以咸鲜为主,去办吧。”
仆从深以为然,默默退下。阖上门时,仆从想,绛州不就是薛姑娘的故乡?那世子要招待的客人,不就是薛姑娘?闹了半天,他也没搞错呀,毕竟,淇园总共就这么一位贵客。
巳时末,沈誉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淇园仍旧无人登门。
书案上功课洒落成堆,沈誉有一搭没一搭写着,时而瞟向窗外,但只见洒扫的仆从,以及廊下卧着打盹的玄鸟,再无其余动静。
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一声:“世子世子,薛姑娘来啦!”
沈誉微微扬眉:“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啪的一声,毛笔被撂下,在书卷上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沈誉整了整衣衫,款步出去,嘟囔道:“都快午时了才来,是瞧准了我今日叫席面么。”
“沈世子。”稚善额上沁出些汗珠,喘匀了气,“抱歉,今日来晚了,我先看看花。”
沈誉额角一跳,感觉自己的五脏庙都打雷了,“先吃饭,花就长在那儿,跑不了。”
稚善却道:“今日天阴,浇水与晴天时不同,我还是去看看吧。”
如此一说,沈誉只得跟在她身后,去了牡丹园。他注意到,薛姑娘的穿着和梦境中差不多,因她心急,走得快了些,发带也跟着飘动。
“你上午做什么去了,书院不是休沐么。”
等沈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问出口了。还没等稚善转过来,沈誉先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
打听这些做什么。
不安好心似的。
稚善闻言停下,转过身,发带轻轻拂过沈誉的肩。“世子在等我?”
“没有。”沈誉脱口而出,“我等你做什么,小爷有很多事要忙,夫子罚…夫子托我写的大字,才写了一小半,我忙着呢。”
稚善听出端倪。夫子罚他写大字,这是何时的事?沈世子何时又闯祸了?
咦,为何用“又”字。
稚善抿了抿唇,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午我去送扇面了,我画的扇面寄放在铺子里售卖,碰巧遇到大主顾,便耽搁了时辰。”
沈誉眉心一跳,“你只画扇面?扇骨呢,是现成就有,只需组装一下?”
“是呀。”稚善道:“团扇、折扇、腰扇,这些扇子的制作技艺已经很成熟,我直接问匠人买扇骨,比我自己做要划算。”
见沈誉不语,稚善蹙眉,莫非是自己的铜臭味熏到世子了?但这也没办法,铜钱虽不好闻,但好用啊!
沈誉噢了声,“我还以为你送我的折扇,是完全由你亲手做的。”
稚善愣在原地。
送人礼物,并非完全由她亲手制作,好像确实失礼,因为那柄折扇所用材料普普通通,扇面是她亲手所绘,她也不是什么大家,更是普普通通——想来,入不了世子的眼。
稚善有点沮丧,还有些尴尬的老毛病。常人就算对礼物有所不满,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吧,沈世子也太坦率了,叫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天空劈下两道响雷,闪电如虹,照亮了两人瞠目结舌的脸。
“牡丹!”
稚善想也不想,拔足就奔,冲到牡丹田。遮阳网才铺上,谁能料到今日会下雨?
乌金牡丹娇贵,盆栽养不好,都是土栽的,一时半会也没法挪到室内。
稚善犯了难,但雨水纷纷砸落,来不及踌躇,她拉着几个花匠,搜罗竹竿、油衣,当场支起雨棚。因心里着急,她干脆用手挖泥,将竹竿稳稳扎进土里。
“薛姑娘!”
沈誉撑着伞走进雨里,水珠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令人心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稚善指甲缝里的软泥,哑然结舌。
稚善匆匆抬头,“沈世子,雨一大这里很快会变得泥泞,你到廊下避一避吧,别污了鞋履。”
这下子,沈誉要说的话都堵在肚子里。男子汉大丈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干脆立在雨中,为稚善遮雨。她去捆扎竹竿,他便也随着去;她蹲下查看花朵情况,他便也跟着俯身。
淅淅沥沥的,是雨声,也是心境。
没一会儿功夫,沈誉的肩膀湿了大半,垂着的那只衣袖也是。
但他瞅了眼稚善身上是干燥的。
“沈世子。”稚善终于直起身来。
那缕发带又轻飘飘地拂过沈誉的肩。只不过这一次他肩膀洇湿,发带被黏住了。
沈誉伸出两指,夹起发带,抖开,尔后若无其事地看向稚善。
离得这样近,稚善的五官变得更加清晰,甚至,他可以看清她睫毛投下的一小晕阴影。
“世子别再跟着我了,有点……有点碍事。我一个人很快就好了。”
“……是吗。”沈誉无师自通,学会了这句万能的口头禅。
“汪!”玄鸟站在廊下,精神得像一匹小马驹。它昂着头,着急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好奇,主人是不是傻,怎么不来避雨?
“汪个屁。”沈誉哼了玄鸟一声,又看了看越发泥泞的花田,他只得撤出去。
廊下,风铃急响。
好似在油锅里扔了把过水青菜,噼里啪啦四处飞溅。
沈誉望着稚善忙碌的身影,一时无言。好半天,才轻声说:“这世上总有傻子的。”
这场夏雨,让连日炎热的上京松快了些,也让乌金牡丹渡过了一劫。雨后的花枝更加艳丽。
乾宁郡主受圣上邀请,一道去行宫纳凉,离京已有几日,怕是连生辰也要在行宫过了。
沈誉特地找稚善请教,是把花摘下,装进匣子里给郡主送去,还是移进盆中。同时,为稚善送去酬金。
稚善接过的,是实打实的金锭,她眼睛都看直了。
留恋地摸了一把,赶紧给他推回去,“我只是试了试,凑巧得以保全牡丹花枝,世子不必这么客气。”
你不是急用钱么。
——这句话在沈誉嘴里缓了缓,咽下去,转而望着半空,漫不经心道:“你也说了乌金牡丹价值千金,你为我保全千金,我回赠你些金子,也没什么吧。”
按照礼节,要再退拒个两轮,但稚善想到自己的境况,深深呼吸一下,取了其中的一部分。这些,足以在外租赁房屋了。
“多谢世子。”
稚善心口热热的,说:“若世子以后还需要养护花草,尽管寻我,不收工钱。”
沈誉笑了,忽然想起梦中的紫薇花。可惜紫薇花生命力极其旺盛,根本不需要专人养护。
稚善又说:“世子的大字,写得怎么样了?我可以帮你,我模仿别人字迹还挺像的。”
可能显得太殷切了,稚善说完这些便抿唇不语,低头抚摸着刚到手还热乎着的金锭。
这时,仆从将花盆搬来,一字排开。
稚善松了口气,赶紧过去移栽。这样的话,沈誉把花盆送到行宫时,花枝状态才不会差。
夜幕逐渐压下来,树影婆娑。沈誉堪堪抵达行宫,人困马乏。听闻乾宁郡主已经歇下,沈誉只得叫人看着花,好生安顿,他自去沐浴休息。
山里冷一些,夜空也更干净。沈誉有床不睡,特地跑到窗边的罗汉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深邃的夜空,半点睡意都没有。
“鹿才,进来!”
侍从一惊,匆匆入内,“世子有何吩咐?可是择席?仆给您换上安神香吧。”
“不用。”
侍从站着等候施令,可沈誉张了张嘴,却没能继续说下去。“算了,你自去睡。”
孟君虞说过,女孩子脸皮薄,要是薛姑娘知道他和人议论她,恐会不喜。这种事,他还是自己想一想便罢。
当然,他还是很坦荡的,想的并非见不得人之事。他只是想知道,薛姑娘是不是还在喜欢他?怎的好像若即若离,忽而觉得她在意他,忽而又觉得她对谁都一样。
平时没见她和哪个男子说过那么多话。他对她而言,总是特别的吧?
突然,侍从去而复返,面带焦急。
“世子,淇园来报,薛姑娘夤夜求见,六神无主,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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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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