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梨右眼皮直跳。
从睡醒睁开眼算起,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跳个没完。
这不对劲。
要么是自己生病了,要么是今日将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很快,第二种猜想在她隔壁摆摊算命的黑眼镜卦师口中得到证实。
“你今天……”他哗啦啦翻动命簿,语气笃定,“有贵人呐,就上午。”
她抬头看了眼已经高高悬挂在头顶上的太阳,有些郁闷,“您说的是上午还是晌午?”
“上午!”黑眼镜卦师凑近,“怎么,不信?”
如果这句话在半个月前说的话,她也许还会暗自期待。
但眼下她所在的西盐城因为水源污染被封锁半个月了,出不来也进不去,城里人口本来就不多,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有什么贵人,可能也早就先她一步饿死了。
冬梨觉得自己不该算命的,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先去医馆看看眼睛。她决定,等今天赚到第一笔钱就立刻收摊去看病。
为此,冬梨换了个新问题,“财运如何?”
黑眼镜卦师手指对着命簿写的运程又往后仔细看了看,“唔……宜破财。”
“好了,不许说了。”
冬梨蔫蔫缩在摊位后面,身上粉绿相间的短褂并未给她增添夏日清爽的氛围,乍一看反倒像颗被扔进到太阳底下暴晒到快要丧失所有水分的苹果。
她无奈叹了口气,右眼眼皮霎时停止跳动。
不止是眼皮,她感觉到空气也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屏住了呼吸。
仅这一刻,她脑海里莫名回荡起卦师刚才所说的三个字——有,贵,人!
一股莫名的期待暗中涌动,还没来得及细想,冬梨就听见一串密集紧凑的脚步声正“哒哒哒”朝她摊位靠近,然后稳稳停下。
至此,冬梨空守摊位一上午,终于迎来了今天第一位客人。
啊不,严谨来说,得叫顾客,毕竟来者非人。
她不由自主从椅子上坐直身子,迟疑看了看自己摊位上摆放的朱砂、符纸、红绳,又看了看蹲在自己脚下灰扑扑的……
嗯,小脏狗。
如今这世道,狗狗已经沦落到需要外出帮家里采买驱邪物品了?
“这位……额……”冬梨嗓子被卡了鱼刺般短暂顿了下,很快紧接着介绍,“随便看随便挑,辟邪符箓十块灵石一张,买五张送一张。”
“……”
“朱砂十五灵石一瓶,买两瓶便宜五颗灵石,算你二十五得了。”
“……”
好吧,冬梨承认自己有欺负狗狗认不识人类卖家险恶贪财欲的嫌疑。
但蹲在摊前的顾客跟被抠了电池后定在原地的玩具小狗一样,不说话也不动,只是有些呆呆看着冬梨。
一人一狗静静对视了一壶尿的时间,冬梨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已经停止跳动的眼皮,反复确认它不再跳动后,终于忍不住转头,悄声问隔壁卦师:“这不太对吧?”
说好的贵人呢?
卦师闻言,从一副黑圆眼镜中挤出一双犀利的三角眼,往下凑了凑,仔仔细细观察起她摊前沉默的小狗,“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冬梨也重新把视线放回这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灰溜毛绒小狗身上。
它看着年纪不大,本该是最萌最活泼的时候,可看上去却风尘仆仆,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就是“沧桑”二字,有些离谱,但很准确。
小脏狗身上的白绒绒的毛已经被沙土摧残打绺了,好在那双圆圆亮亮的眼睛倒是可爱,只不过,此时正一声不吭地站在摊位前,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跟个刚从杂物堆里掏出来的老旧毛绒摆件似的。
冬梨越看越觉得荒唐。
首先它不是人,其次它也不贵气,最后……
“它不会是来破财的吧?”冬梨判断。
她合理怀疑,这只连汪都不汪一声的小狗估计是饿伤了跑出来找吃的。
可她看上去也没比它好到哪里去啊。
冬梨一副灵魂被掏空了的样子,双颊凹陷,面容枯槁,再没生意,她就要变成氧化发黑的苹果核了,还是所有水分都被太阳抢走的那种歹毒死法。
“啧。”黑眼镜卦师坐直身子,轻抚胡子,又翻了翻手中那本发黄发脆的命簿,喃喃自语,“这不对啊……”
“我觉得你今天算得不太准。”
他摇摇头,“可我没失手过啊,我可是降仙门最后一位卦师!”
冬梨无奈冷哼,“我还是沧麓书院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呢,师承鹤无休。”
那又如何,拜入师门没多久,她的师尊便战死,尸骨无存。
她只好跟着其他师叔学点鸡毛蒜皮的小本事,没过多久,书院解散,自己沦落为散修,无奈跟着其他“失业”的同行一起在偏僻的荒漠孤城里摆摊谋生。
她叹了口气,刚回头就撞上了一双变换莫测的圆眼,不由愣了一下。
嗯?
等等,她突然从一双狗眼中看见了属于人类的复杂眼神的变化,从最初的呆呆萌萌有些茫然,突然切换为震惊与不解。
冬梨甚至能从中读出“震撼”两个大字。
还没来得及回想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令狗震惊的话,下一秒,冬梨就看见那只宛如毛绒玩具的小狗猛地从地上窜到摊上,桌上的符纸、朱砂、笔墨叮当作响,哐啷啷四下打转。
“汪汪!”原本一声不吭的小狗不知突然受了什么刺激,超凶地站在摊位上朝自己狂吠。
“诶诶,你干什么啊,不会真的是谁派来砸我摊子的吧!”
冬梨手忙脚乱按住这只突然砸了自己吃饭家伙的萌兽,痛心疾首看着滚落在地碎掉的两个朱砂瓷瓶,相当后悔。
今日不宜出摊。
灵石自动扣费-25。
这……可真是来破她财的主!
冬梨叉腰扶额,皱着眉直截了当朝它脑门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拎着后颈就要把它提溜下去,“就算不买东西,也别砸人招牌啊!”
可手中的小狗竟极不情愿在她手中扑腾起四条短腿,“汪汪汪”叫个没完。
冬梨指着它鼻子没好气道:“我都没和你算账,你还先委屈上了?”
谁知下一秒,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道清润明朗的男声,“你当真是鹤无休的徒弟?!”
这句话语速相当快,快到冬梨怀疑自己幻听了,她不由自主道:“什么?”
“你当真是鹤无休的徒弟?!”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虽然语气急切,但这次冬梨听清楚了。
不仅听清了,她还看清了,这道突然从空气中出现的人类男声,竟是从被她提溜着的这条潦草小狗口中发出的。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见手中的小狗又开始扑腾起四条短腿,试图向她比划着什么,狗嘴里继续发出人声:“你刚刚不是说,你是鹤无休的徒弟吗?”
冬梨有些不理解,但还是点点头,“我是啊。”
“你真是?”
“我怎么就不能是了?”冬梨莫名感觉它似乎陷入了另一轮新的震惊中,这次她从狗眼中看见了“迷惘”两个字。
怎么回事,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一条来路不明的小狗质疑了,“不信?”
小狗摇摇头,“我不理解。”
冬梨心底蹭地冒气一股火苗,“关你什么事?”
小狗又扑腾起来,随即说出了把冬梨冻在原地的一句话。
“可我就是鹤无休啊。”
两双眼睛隔空相视。
“……”
“……”
冬梨眨眨眼。
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滑过去了?
——可我就是鹤无休啊。
她看着这条脏兮兮的小狗,脑子像被人揪出来暴打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塞回去一样。
她仔细回味了一遍,下一秒发出震撼的叫声:“啊???”
她刚刚听见了什么玩意儿?
不是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吗?这狗嘴都快吐出一整头大象了,还是踩着她大脑来回碾压的那种。
“你是谁?”她像刚刚手中小狗一样不可置信地回问。
“我是鹤无休。”
“是沧麓书院那个剑尊,鹤无休吗?”
“不然呢?”
……
冬梨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等回过神,已经一人一狗对坐在院子里。
“徒儿,你怎住在此般草舍?”小狗东张西望,挑挑拣拣。
这算碰瓷吗?
冬梨瘫在靠椅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确实有个师尊,曾经大名鼎鼎的鹤无休,传说中一人敌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剑尊,年少成名,是修仙界夺目的新生代。
被领到宗门那天,冬梨只远远看见一道扎着高马尾身穿白衣的青年背影,急匆匆执剑离开。
小师叔牵着她的手,温声道:“以后见到他,得唤师尊。”
冬梨懵懂点点头,对着那道背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喊了声:“师尊。”
拜师仪式是要给师尊磕头的。
她在门内囫囵跟着其他师叔学习半个月后,终于能给自己的亲师尊磕头了。
只不过,跪的并不是人。
祠堂中央,只摆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剑。
一代剑尊鹤无休,命陨琉璃谷,尸骨无存。
冬梨跟着师兄,跪在蒲团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尔后,沧麓书院一蹶不振,无奈解散,生徒流离。
说实话,冬梨对鹤无休完全没有印象,那副挂在祠堂里的画像也早已模糊不清。
她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冬梨怀疑,自己可能是饿出病了。
哪怕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听懂狗语这件事情,对自己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她坐起身,观察对跳到对面椅子上盘成一团的小狗,脏脏乱乱的毛耷拉着,白色的绒毛像除尘后的掸子,灰扑扑的。
不过,那双圆溜溜的大眼倒是怪可爱的,闪着盈盈水光,像两颗昂贵的灵石。
这狗,难不成是谁家丢失的灵宠?
能找到失主,讹一笔钱吗?
她真的好久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冬梨随手拽了把院子里的杂草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嚼着,任凭苦涩的汁液殴打着自己的味蕾,然后艰难咽下梗在脖子里的纤维。
哇哦,感觉像在咽一团发质干枯受损的头发。
“你在做什么!”盘在一旁的鹤无休立刻站起来,狗眼震惊。
“饿了。”
冬梨继续嚼着草,庆幸现在是盛夏,如果身处秋冬,发黄的草估计会直接把她喉咙扎破。
鹤无休连忙跳到她身上,拍打着她的嘴角,示意她吐出来,“徒儿,你别想不开,有问题为师与你一同解决。”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徒弟,能癫狂至此。
冬梨按下在自己身上着急蹦跳的狗,无奈道:“你真是我师尊?”
鹤无休艰难抬头,“千真万确。”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鹤无休顿住,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很久以前的确收过一个还没来得及见面的徒弟,叫什么来着?
当时自己忙着出门,依稀记得是个什么很好吃的名字。
是桃子还是柿子来着?
冬梨看着陷入沉思的狗,也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太妥当,师尊确实没见过自己。
她又问:“那……你有什么能确认我们是师徒关系的证据吗?”
小狗想了想,语气坚定:“第一,我千真万确是鹤无休。”
小狗继续解释:“第二,我一路紧跟着灵契指引,这才在万千世界中找到的你。”
他摊开自己圆滚滚的右爪,露出若隐若现的三道水波灵纹,又跳到冬梨右手边,掰开她的掌心,露出同样散发着莹蓝色光芒的符号。
小狗结论笃定:“虽然我也难以置信,但你我的确是师徒关系。”
哦对,冬梨想起来了,她虽然没有见过师尊,但曾与他签过灵纹契约。
她签的时候,师尊早已提前在契纸中注入灵力画押,而自己则是入门快一周后才学会控制灵力,艰难完成签订仪式的。
只要契约在,就能指引彼此方向。
当然,这件事情只有灵力高的一方才能使用,冬梨目前还没那么大本事。
但比起这个让她更郁闷的是,这就是他突然出现在街市,砸了自己摊子的原因?
她强忍下满腹吐槽欲,不解道:“可就算如此,沧麓书院也解散了。无论你是不是鹤无休,找我有何作用?”
小狗眼里闪过一丝忧郁,“我死后,尸身碎尽,魂魄四散,仅存一缕游魂飘荡,醒来就寄于狗身,无法进入轮回。”
哦,她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他因无法入轮回,投奔自己来了?
“我想找回自己的尸身,凑齐魂魄,在进入轮回前,完成复仇。”小狗抬起脏兮兮的脸,眼神坚定,“徒儿,请助我一臂之力。”
冬梨眼睛一亮。
好耶!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复仇没跑了!
但下一秒,她又沉默了,灰溜溜关掉眼睛里活泼璀璨的光,再度变成一双无神的死鱼眼。
她高兴得太早了。
他们一个饿死鬼,一只脏狗,看着像是能行的样子吗?
冬梨犹豫了会儿,觉得现下有个更棘手的问题,“咱能先解决吃饭的问题吗?”
鹤无休一愣。
是了,他这徒儿都饿得发疯吃草了。
他从冬梨身上跳下来,“随我来。”
冬梨拖着空荡荡的身体,跟在屁颠屁颠带路的小狗身后。
这小短腿,可爱捏。
一人一狗走到城郊的河边。
“为师这就下去给你捞鱼。”鹤无休在地面摩擦软乎乎的爪牙,语气沉着,眼神冷静。
冬梨大惊,连忙拦住他,“不可!整座城的水源都被污染了,不能食用!”
半个月前,西盐城不知受何影响,多人饮水中毒身亡,目前尚未查明缘由。大家只能靠积攒露水解渴,连吃饭都成问题。
富贵世家也只能从其他地方运送水和食物进来,刚开始还能分发物资,但因为后面有人高价转卖,此举被迫终止。
食物来源全部被切断,城里已经有很多人饿死了。
有人受不了饥饿,宁愿被喝被污染的水被毒死也不愿饿死。
残夏,城内弥漫着尸体和食物腐烂的味道,四处都死气沉沉的。
因城内死人众多,冬梨等散修贩卖的一些简单辟邪什物反而卖得很好。
她虽然已经辟谷快半个月了,但修为太浅,还是没扛住,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几天。
鹤无休听完讲述,整条狗都傻了。
他进城后还在河里捕了两条小鱼填肚来着。
“这,这毒对狗有害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