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琛是被脸颊边枯草的细碎刺痛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刺目的阳光直射眼帘,逼得他溢出些许生理性的泪水。他撑着身子坐起,茫然四顾。身下是枯黄草坡,远处山峦起伏,全然陌生的景致。
这不是云深松涧。
他低头,看见一双骨节分明、属于青年的手,而非少年阿念的瘦小。下意识拍落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草屑,触手却是冰凉顺滑的玄黑料子。
他怔住,目光缓缓扫过自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尽是毫无杂色的墨黑。衣袍滚着暗云纹,腰间束着墨玉带,连靴子也乌沉沉的。
手摸向腰间,佩剑入手冰凉,剑鞘、剑柄,乃至那缕剑穗,竟皆由乌丝编织,通体幽暗,不见光泽。
洛云琛被这身仿佛奔丧的装扮雷的外焦里嫩,这是又给谁夺舍了?
不对,他又死了?
“洛阙!你怎么还在此处发呆?”
清朗的呼喊自远处传来。一名同样身着黑袍的少年快步跑来,他看着那张脸…那是一位故人。
阙是他的名,云琛是他的字。很久没有人喊他的名了。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有些恍惚了。
身体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对着来人淡淡颔首,喉间逸出一声清冷的“嗯”。他跟着那少年前行,心中却对这身宗门服饰的审美下了定论。择此玄黑,莫不是盼着门下弟子皆成邪修?
原来是附身啊…附身和夺舍也没多大区别了啊。
周遭景致忽而流转。
待视线清晰,已身处一处黑石铺就的广坪。四周聚着不少黑袍弟子,窃窃私语声不绝。人群中央,跪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少年。
那孩子瘦得脱形,头发纠结,脸上污浊不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着孤狼般的倔强与求生欲。
几位黑袍长老立于他面前,面色不豫。
“根骨尚可,然来历不明,煞气缠身,非是良材。”
“我幽冥阁虽非拘泥正统,却也非收容乞儿之所。”
“此子心性未定,恐生事端。”
跪着的少年紧抿着唇,指甲深掐入掌,渗出血丝,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声不吭。
恰在此时,一身黑衣的洛云琛或者说,此身原主风尘仆仆路过。他脚步微顿,目光落在那跪地少年身上。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少年体内似有极稀薄却精纯的灵源潜藏,而那眼神……像极了绝境中不甘毙命的野兽。
走近了定睛一看,这是谢悔啊。
可是这场景分明就是要拜师,这和当年洛云琛带谢悔回来的时候完全不同。
他无视众长老,径直走到少年面前,垂眸审视:“名讳。”
少年抬头,目光不避不让,哑声道:“无名。”
他低声重复,唇角几不可查地一牵,“为何入幽冥阁?”
听到这个名字洛云琛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宗门,在百年前就已经覆灭了。修炼的向来都是上古邪术,最开始说的那句还真是让洛云琛说对了。
“求一线生机。”回答干脆利落,毫无修饰。
洛云琛静默片刻,忽而转身,对那几位长老道:“此人,我收了。”
满场哗然。长老们错愕不已。
“洛师侄,此举未免草率!”
“此子来历……”
他抬手打断,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我的弟子,我自会管教。”言罢,复又看向谢悔,“能走吗?”
谢悔挣扎欲起,却因伤重踉跄。洛云琛蹙眉,似是不耐,伸手抓住他后领,如提物件般将人拎起。
“麻烦。”他低斥一声,不顾谢悔瞬间的僵硬与周遭惊愕目光,就这么拎着新收的徒弟,面无表情朝自己洞府走去。
回到寝殿内,“自己”和谢悔似乎说了什么。但是洛云琛听不到,最后可以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听见的对话就是赐名了。
“我为你赐名谢悔,字妄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妄言记住了。”谢悔抱拳躬身“多谢师尊赐名之恩,弟子记住了。”
四周的场景又开始扭曲解离
月华满庭。谢悔练剑至深夜,收势时,见洛云琛倚在廊下,玄衣几乎融于夜色,唯有眼眸清亮。他走过去,递上一方浸湿的巾帕。
洛云琛未接,只抬眼看他,忽然道:“今日这式惊鸿,腕力沉了三分。”
谢悔默然,正欲反省,却听他续道:“……不过,气势尚可。”
极寻常的一句话,落在谢悔耳中,却似冰河乍裂。他抬眼,对上那双不再只有审视的清眸,心头某处骤然塌陷。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握住了那只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冰凉,他却觉得滚烫。
洛云琛身形微僵,却未挣脱。夜色沉寂,唯闻松涛细细。良久,他反手回握,力道坚定。
“回去歇息。”他声音依旧平淡,耳根却隐有薄红。
温馨骤然破碎,刺骨寒意席卷而来。
眼前是漫天风雪,视野尽白。狂风卷着冰碴,刮在脸上生疼。洛云琛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每迈出一步都极为艰难。玄色大氅覆满霜雪,寒意透骨。
他回头,看见谢悔在不远处,正拼命向他奔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
“师尊!”嘶吼声被风雪撕扯得破碎。
他想开口,却咳出满口腥甜,温热的液体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目。他望着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连这点力气也无。
意识在迅速抽离,最后的感知,是谢悔终于抓住他手腕的、那冰冷而颤抖的触感,以及一句被风雪淹没的、带着泣音的……
“……别丢下我……”
冰冷尚未褪去,灼热又扑面而来。
烈焰冲天,殿宇在火中呻吟崩塌。热浪扭曲空气,灼痛皮肤。他被困在断裂的梁柱之间,动弹不得。视野所及,尽是跳跃的猩红。谢悔的身影在火海外一次次试图冲入,又被爆裂的火舌逼退,那双向来沉静的眼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赤红。
“洛阙!你答应过我的!”声音嘶哑,近乎泣血。
他望着那道在火海中挣扎的身影,用尽最后力气,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神识传音:“……妄言,活下去……”
火光吞噬一切的瞬间,他似乎看见谢悔目眦欲裂,崩溃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窒息感紧接着涌上。
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口鼻皆被灌满咸涩。身体在不断下沉,光线在头顶迅速消失,只剩无边黑暗。肺腑灼痛,意识涣散。
模糊中,他感到一双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腰,试图将他向上托举。他费力地睁开眼,透过浑浊的海水,看到谢悔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嘴唇开合,无声地重复着什么。
他辨认出那口型——是他的名字。
他想抬手,想拭去他眼角混入海水的湿意,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怀抱越来越紧,仿佛要将他揉碎,一同沉沦在这无尽的冰冷深渊……
梦魇骤醒。
洛云琛猛地弹坐而起,心脏狂跳,冷汗浸透里衣。他大口喘息着,眼前是云深松涧熟悉的静室,窗外天光已亮,松涛阵阵。
他缓缓抬手,看着这双属于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海水刺骨的冰冷,耳畔依稀回荡着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
那些交错迭起的死亡场景,一次次失去谢悔一次次失去他的瞬间。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这下,当真是……因果循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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