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第四具了……”沙哑的声音从层层粗布里透出,仅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地上那团粗布裹缠的东西。
在发黑发硬的布料下,勉强看出个人形。
“嘘,小声点。”旁边同样裹得严实的同伴猛地缩了缩脖子,警惕地左右张望,声音颤抖:“官府……一点头绪都没有啊,再这么下去,周县……就要成死城了!”
“那是……陈家的安康?”头一个说话的人认出了破布缝隙间半片褪色荷包,荷包上的山雀,是陈安康炫耀过的“娘子手艺”,此刻刺眼无比。
“前些天还看他好好的……在集市上换米……”
“可不是……他娘子上周,他小儿紧接着……都……被丢进尸堆里烧成灰了……一家子……也算‘团圆’了……”同伴声音在粗布后哽咽不清。
两人蜷在城外唯一一颗活着的百年槐树下,脚下的土地浸着污血与灰烬,是一片不祥的暗褐色。
“滚开!找死吗?”粗嘎的呵斥响起,惊得两人一哆嗦。
几名同样裹得严实的士兵抬着破布尸袋,粗暴地将二人驱赶,两人便如惊弓之鸟,踉跄着逃开,瞬间消失在荒芜的田埂尽头。
周县的主街,曾是方圆百里最热闹的集市,如今空旷得只听得见风吹招牌的呜咽声。零星几个“行人”,如同行走的裹尸布,在闷热的夏日里紧紧裹住周身每一寸皮肤,低头疾走,彼此间隔开的距离足以塞下一座屋舍。
偶尔一队裹得更厚、更沉默的士兵扛着不断渗出污血的尸袋走过,袋口缝隙里,偶尔有僵直,泛着黑色的手臂探出来。
他们在城外指定的焚尸地停留,面无表情地将新抬来的尸体堆叠在那几座由焦糊躯干垒起的“尸丘”上。
引火的黑油泼洒其上,火把一燎,“轰——”烈焰腾起,夹杂着脂肪燃烧的噼啪声。
乌黑的浓烟腾空而起,散发着血肉与油脂燃烧的焦臭,久久不散。饥饿的乌鸦群盘旋在浓烟上方,发出刺耳粗粝的叫声。
田地里荒草蔓生,无人耕作,整个周县,寂静无声。
迟泽国的都城京镐城,此刻彩幡飞舞,花瓣如雨泼洒,锣鼓与号角声响彻云霄。汹涌的人潮几乎冲破护卫军的防线,无数张兴奋涨红的脸追随着那支凯旋队伍,震耳欲聋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林将军!常胜将军!”
“林将军万岁!迟泽国万岁!”
队伍最前方,林霜坐在一头墨色骏马之上,玄色战甲冰冷地反射着日光。他肩背挺直如松,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紧绷着,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眸里不见半分凯旋的喜悦,对周围的狂热置若罔闻。
那份沉静如同寒潭,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
“将军,”副将李安策马靠近,大声询问,“是直接回府,还是……?”
林霜的目光穿过层层人海,投向皇城高耸的朱红宫墙,声音低沉清晰:“入宫,面圣。”
他心中所想的,早已不是南方战场的硝烟,而是数百里外死寂的……周县。
迟泽国皇宫,宣政殿内,一个厚厚的奏折被狠狠掼在金砖地面。激起的“砰——”的回音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年过七旬的皇帝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指向殿内匍匐在地的一名重臣。
“混账!废物!整整一个月了!周县……周县人都快死绝了!”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挥开贴身太监递上的参汤,浑浊的眼珠因暴怒而圆睁,死死盯在下面颤抖的人身上。
“你!你!还有你们!告诉朕!查出了什么?!哪怕是一点点苗头?啊?”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太监总管带着哭腔劝慰,却无济于事。
殿前,一群重臣面如土色,汗珠滚滚而下浸湿了紫绶朱袍,大气不敢出。
周县从月余前第一例离奇死亡开始,死亡便如瘟疫般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每日少则三四人,多则十几具尸体被抬出城,集中在城外几处堆尸地焚烧。
病症诡异,人会在死前七日,肌肤一点点染上黑斑,神智被吞噬,最终在黑斑蔓延全身,身体僵硬时咽气,个个死不瞑目。
说是中毒,仵作剖开尸首,五脏六腑却寻不到一丝异状,宫廷名医束手无策,汤药灌下去毫无声响。
县衙能做的,无非是勒令百姓裹得密不透风,遇尸即焚……但这所谓的“疫病”,却如妖魔所化,穿行于寂静的街道,无人知晓如何防备,更无人知晓如何驱逐。
压力如山崩海啸,周县县衙内已然有人不堪重负,吞金自尽或悬梁、刎颈,朝廷派出的大理寺精锐,竟也有染疾身亡者,冰冷的尸体被抬回时,裹着粗布,烧成焦炭,给京官心头蒙上死亡阴影。
皇帝终于耗尽力气,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他闭上浑浊的双眼,枯槁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皱纹如刀刻般深重纵横,近几日的焦灼,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大理寺那报告就在脑中盘旋:非战之祸,非人之力,此事……透着妖异的邪气。
可是他不能不管,只要这事发生在迟泽疆土之上,流着子民的血泪,他就必须管到底。
老皇帝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殿内面无人色的众臣,最终落在两副年迈的身影上,干裂的嘴唇缓缓开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大理寺卿何回轩、御史大夫梁朝兴,即日启程,再赴周县!朕要你们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挖出点能见人的东西!”
两位重臣颤抖着接下旨意。龙椅上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带着最后一丝寄望,投向了那凯旋铠甲未卸的年轻将领。
“林霜。”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朕知你新战归朝,辛苦非常,然事急从权,你协同何、梁二位卿家,同往周县,务必……查明原委!”
林霜肃然应道:“臣遵旨!”
“除了林霜,其余人等——”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都滚……滚下去吧……”
百官如蒙大赦,狼狈又惊惧地躬身退出。林霜上前数步,至御阶之下,单膝着地,铠甲鳞片摩擦发出沉重的金属声。
“南方已定,臣林霜,特来复命。”
“起来……起来吧,君之。”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他抬手示意,动作迟缓沉重,岁月仿佛又在这抬手间压弯了他一寸脊梁,“好孩子……回来就好。”
“谢陛下。”林霜起身,垂手而立,目光恭谨落于御阶金砖之上。
“君之啊……”皇帝的目光落在林霜的脸上,“你娘……去得早。你爹林尚书……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浑浊的老眼中似有水光浮动:“你在朕眼前长大……乖巧,省心。从个奶娃娃,到如今……统御千军的镇南将军了。”
“陛下养育教诲之恩,臣永铭于心。于臣……陛下如师如父,恩同再造。”林霜声音低沉平稳,话语真诚又恪守臣节分寸。
父亲的骤然离世早将那个无忧少年埋葬,眼前的老人纵有慈心,终究是执掌苍生荣辱的帝王。
自从爹娘离去后,他这一生,已然交付给这皇座之下的江山。
“嗯……难得你一回朝,便顾着来见朕这份心,”皇帝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一路奔波……想必你也该知晓,朕为何忧心如焚,日夜难安了?”
“臣……听闻了周县之事。”林霜抬起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此事……透着万分蹊跷。”
“何止蹊跷!”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痉挛般收紧,“大理寺那帮废物!去了几拨,死的死,逃的逃,至今还在一团浆糊里打转!”
他喘了口气,混浊的目光死死盯住林霜,带着审视:“林霜,你心思细密,处事沉稳,非常人能及。这非比寻常的灾祸……怕是非凡俗手段能解,朕派你去……替朕,替这迟泽万民,找出那祸根,荡平那邪祟……”
“你……可敢接下?”最后,皇帝的话语带着一股沉重、孤注一掷般的托付。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林霜迎着那浑浊却极具压迫的目光,玄铁般的甲胄之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双拳微握,旋即松开,应声应诺,掷地有声。
“臣!领旨!”
尘世愁云惨淡之外,万里冰封的北境深处,藏匿着一方终年如春的仙境——飞仙源。
飞仙源琉璃居内弥漫着清冽的草木香。暖玉榻上,斜倚着一位女子。女子长发似雪,流泻在月白的纱衣上,几乎与窗外无边的雪白梨林融为一体。
这便是飞仙源的主人,北境玉椿灵,九天妖白从露。
她抬起手,轻轻搭在榻边一位正为她细捶腿膝的少女手背上。那少女抬起头,眉眼秀丽,灵气四溢。
“竹雨,”她的声音清冷平稳,仿佛在述说一件日常的事,“我近日推演天象,见南方妖瘴凝结不散,凝神再观,周县大劫已至……那一城生灵……太苦了。”
她语速平缓,白竹雨听着却字字带着沉重:“我决定炼制‘椿棂化炙丸’。这需要几味天地宝材,以及……”
她微微顿了顿,指尖不自觉地虚按在心口位置,“一滴心头血。这药,由你送去周县,交予当地官府。”
白竹雨捶打的动作蓦地僵住,她猛地抬头,一双灵动的眼眸瞬间瞪得极大。
“娘娘!”少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椿棂化炙丸’所需的天材地宝已是白年难求,更何况——更何况那可是您的心头精血啊!”
她扑上前,扑在了白从露的膝盖上,声音颤抖,“一滴便损百年道行,需百年枯寂调养方能稍复,那剜心裂魂之痛,如同万蚁噬髓,非人能忍……”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落在白从露月白的纱衣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白从露清冷的脸上浮现罕见的柔软,她轻轻抚摸着白竹雨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脊,动作温柔得像轻拂花瓣:“好孩子……莫哭……”
在白从露轻柔地安慰下,白竹雨逐渐停止了哭泣,但她的心已然沉到谷底。
娘娘千年天劫迫在眉睫,此时耗损本源,怕是难以面对天劫。
“我心已决。”白从露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我修为已近千年,即将面对千年天劫,成仙之路,除了修行,功德也必不可少。一城生灵在前,纵是深渊,亦当涉足。些许痛楚,破障之功罢了。”
白竹雨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家娘娘那张依旧清冷平静的脸。
她自懵懂幼狐时便被娘娘捡回,在这处灵气充盈,隔绝尘嚣的福地洞天中被呵护着长大。娘娘性情清冷,却为他们这些小妖讲经说法、赐丹助修。陪伴在娘娘身边,与她而言是最温暖、最安全的。
她心痛得无以复加,却比谁都清楚,娘娘一旦定念,便再难更改。小狐狸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汹涌的呜咽咽了回去,只余肩头细微的抽动。
收敛好情绪,她重新低下头,更加轻柔地为娘娘捶腿,只是那双纤细的手,此刻冰凉得如同北境的冻土。
百年修为……我来替娘娘想法子补上,无论如何。白竹雨在心中立下誓言。
不日,白从露自飞仙源秘藏宝库中取出早已备齐的几味药材。
最后,她凝神静气,盘膝坐于玉榻。周身清光缭绕,手指在自己心口处虚虚一点,一滴如金红色血珠,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自心口渗出。
她眉头猛地一蹙,那张清冷的容颜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血液离体后,立刻被以玄冰玉髓炼就的小瓶珍而重之地封存。
待做完这些,一切恢复平静,只余下白从露异常惨淡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她喘了口气,将那只装了她心血与百年奇珍的小玉瓶,郑重交到早已哭肿了双眼的白竹雨手中。
“去吧,竹雨。去寻周县父母官,将救命的丹药交给他,带给周县……活下去的机会。”
白竹雨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仿佛重于千钧的玉瓶,含泪行下礼。
她身影一晃,化作一道白影,融入窗外的梨花海,肩负着拯救一城性命的重托,向着那炼狱般的周县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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