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
——“咚!”——
“是想要投送怀抱吗?”
——“咚!”——
第三声心跳炸开的同时,云舒几乎落荒而逃,连身后的人都未曾多看一眼,就仓皇离开了皇宫。
后来几日,云舒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亲自清点库房,校阅府兵,甚至挽起袖子整理父亲留下的兵书。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纷乱便会卷土重来。那日在宫门前的每一帧画面,琢玉靠近时身上传来的温度,拂过耳畔的呼吸,还有那一声声失控的心跳,都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反复煎熬着他的神经。
他不该如此。琢玉是君,他是臣。他们曾是可以同榻而眠、抵足夜谈的挚友,可如今,龙椅之上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勾肩搭背的少年皇子。
质问连同这些隐秘的心事藏在了罐底,发酵成无比酸涩的味道,偶尔漫上心头。
云舒不敢再去见琢玉,他怕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只需一眼,便能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剥离殆尽,露出底下不堪的真实。
不告而别的人是他。而琢玉,竟也真的没有再单独召见云舒。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淌,直到朝中开始有流言悄然滋生,说云将军功高震主,已然失了圣心,恩宠不再。
流言如同初春的野草,见风就长,不过旬月,已是满城风雨,最终,想必也传到了那九重宫阙之内。
然后,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帝王对臣子的荣宠。
翌日,内侍监亲自送来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里面是京中所有适龄贵女的画像与家世介绍。管家恭敬地将册子放在他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云舒却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红梅,如今枝繁叶茂,却再也不是当年那株可以共同呵护的幼苗。
皇命难违。拖延了三日,他终究还是整肃衣冠,再次踏入那片熟悉的宫禁。
浮宝守在御书房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内侍监总管特有的圆滑与谄媚:“将军您稍等片刻,陛下正在里头批阅奏折,吩咐了不许打扰。”
这笑容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云舒还记得浮宝刚被拨到琢玉身边时,是个连回话都带着颤音的小内侍,眼神清澈,带着怯懦。如今,那份怯懦早已被宫中的风云磨砺成了精明的算计,笑容也像是刻上去的面具。
云舒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微微颔首:“无妨,臣在此等候便是。”
浮宝退回门边,如同泥塑木雕。殿内寂静无声,连一丝笔墨纸砚的声响都听不见。云舒从清晨站到日上三竿,又从午后站到夕阳西斜。
晚膳时分已过,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琢玉似乎真的政务繁忙,连晚膳都未曾传唤。云舒空腹站着,看着浮宝轻手轻脚地进去请示,又出来低声吩咐宫人准备膳食,自始至终,目光没有在他这个等候已久的臣子身上停留片刻。
或许,琢玉是真的不愿见他。
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熄灭。云舒整了整衣袍,向着那扇紧闭的殿门躬身行礼:“陛下既忙于政务,臣不便叨扰,先行告退。”
他转身,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去,脚步沉重。
“将军!云将军留步!”
刚走出不过十余步,浮宝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小跑着追上前,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容,只是额角带了些薄汗:“陛下宣您进去呢。”
又是那种笑容。云舒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点了点头,随着浮宝重新走向那扇殿门。
殿内烛火通明,琢玉独自坐在膳桌旁,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并未动筷。他穿着常服,比几日前见时清减了些,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在抬眼看来的瞬间,那股属于帝王的威仪依旧迫人。
“坐。”琢玉指了指对面另一张稍小的膳桌,菜色与他的一般无二。
君臣之别,便在这一桌之隔间,泾渭分明。
殿内静得可怕,侍立的宫人屏息凝神,连布菜添汤都几乎不发出声响。云舒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不远处那个沉默用膳的人身上。
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用完膳,宫人撤下碗碟,云舒深吸一口气,撩开衣摆,郑重地跪了下去。
“陛下,”他低下头,视线里只有那明黄色的袍角,以及空气中浓郁得令人头晕的龙涎香,“臣……常年征战沙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实在不愿耽误京中良家女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而恳切。
云舒在琢玉面前跪下,低头只看得见眼前的龙袍,周围的龙涎香似乎太浓了,浸染了一切。
就在他几乎以为琢玉不会回应时,那道清冷的声音才自上方传来,带着一种毫无波澜的疏离:
“北疆尚需大将镇守,你,去吧。”
一瞬间,云舒感觉心底某个角落轰然塌陷。那些在心底暗自发酵的情感,如同被刺破的酒囊,酸涩的汁液汹涌而出,浸透四肢百骸。他听见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机械地回应:
“臣……领旨。”
*
接下来的一个月,云舒只有在朔日大朝会时,才能远远地看见琢玉。他位列武将之首,站在丹陛之下,抬头便能望见那垂落的十二旒白玉珠帘,以及珠帘后模糊而威严的容颜。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一月之期转瞬即至,云舒启程离京。他只带了寥寥数名亲兵,几箱随身衣物,将那些御赐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尽数封存在京城的将军府库中。
又是不告而别么?
他在凌晨动身,天色未明,整个京城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送别。
只是,当马车辘辘驶出高大的城门时,他还是忍不住停马,回头望去。
晨曦微露,巨大的城楼在稀薄的天光中显露出黑色的剪影,如同沉默的巨人。太远了,他已经看不清那城楼之上,是否曾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的离开。
许多年前,父亲曾摸着他的头,望着北方的天空说:“舒儿,你骨子里流着云家的血,天生就属于那片辽阔的草原和无垠的沙场。京城这地方,规矩太多,人心太杂,是困不住你的。”
当时他不解其意,如今,当京城里唯一的、最深的牵挂被他亲手斩断、远远推开之后,他才恍然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北疆的生活,简单而粗粝。匈奴被他上次一战打怕了筋骨,短期内再无南侵之力。云舒便整日泡在军营里,操练兵马,演练阵型。
兵练得差不多了,他便将目光投向了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和其上苦苦挣扎的百姓。连年征战,边塞十室九空,青壮劳力稀缺,荒芜的田地无人耕种。云舒便下令,除必要的守备和常规操练外,全军投入屯田垦荒。
那些在战场上勇猛无畏的士兵,抡起锄头来也是一把好手,力气远非那些食不果腹的边民可比。春去秋来,荒地上长出了茁壮的禾苗,边关迎来了难得的丰收。百姓们脸上有了笑容,军中的粮草也更加充裕,士气高昂。
云舒骑着他那匹黑色的战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着天高云阔,听着风声呼啸,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找到了归属。练兵,屯垦,巡视边防,偶尔纵马草原,日子充实而自由。
只是,那位自父亲在世时就在军中、看着他长大的老部将李叔,总会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他,在某次一同巡视田埂时,又会旧事重提:
“少将军,那件事……您还是没记起来吗?”
记起来了吗?你父兄的死,你忘了吗?
可是那些关键的记忆节点,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是一片模糊的血色与混乱的厮杀声。
“李叔,”云舒停下脚步,肩上还扛着方才帮老农修缮田埂用的锄头,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须发花白的老人,“若那场战役的真相,当真只有我一人知晓,那您……又是如何断定我‘忘了’什么呢?”
李老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痛惜,有无奈,还有一丝云舒看不懂的急切:“有些事,不需要别人明说,您自己也该慢慢想明白。”
云舒沉默地扛起锄头。周围的士兵和农户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李叔是军中的老人,威望素著,他不能当面驳斥。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天意难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或许有一天会记起来,或许永远也记不起来。顺其自然吧。”
不等李叔再开口,他便扛着锄头,大步向着自己的居所走去。
刚走到院门前,贴身伺候的小亲兵就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封盖着火漆的信函:“将军,有京城来的信。”
京城?云舒的心跳漏了一拍。时过境迁,如今还会有谁从那个地方给他来信?
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他不敢心存侥幸。
他沉默地接过信,将锄头递给亲兵。指尖触碰到信纸的瞬间,那熟悉的纸质,以及上面若有似无的、独属于那个人的清冷香气,让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展开信笺,那力透纸背、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字迹,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要的准备,这才逐字逐句地读下去。然而,不过几行,他紧绷的肩膀便缓缓松懈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失落与释然的情绪,悄然蔓延。
原来,是要立后了。
是了,他登基已有数载,后宫虚悬,中宫之位空置,于国本不利,朝臣们早已议论纷纷。如今边境暂安,是时候了。
信件的末尾,那人问他是否愿意回京观礼。
通篇都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语气客气而疏远,与多年前他们之间的那些信件截然不同,陌生得像是出自旁人之手。可那笔迹,却又分明属于他。
云舒在案前坐下,铺开信纸,研墨濡笔。
“臣云舒遥望天阙,恭请皇上圣安。伏念皇上励精图治,宵旰勤劳,臣远隔疆圉,不胜依赖瞻仰之至。臣因边务羁身,不克赴京觐见。伏乞皇上珍摄圣体,诸事顺遂,则天下臣民之幸,亦微臣之至愿也。”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而克制的字句。他封好信,交给亲兵。
“将军,这次回信怎么写得这么快?”小亲兵接过信,有些诧异地嘀咕了一句。
云舒没有回答。
因为无话可说。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覆盖了苍茫的原野。塞北的雪,冰冷刺骨,这里没有京城冬日里,那映雪怒放、灼灼如火的红梅。
此后数年,京城再无只言片语传来。云舒守着这片苦寒之地,练兵、屯垦、安抚流民、与周边小部族互通贸易,边疆在他的治理下,竟一年比一年安定繁荣。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却也引来了北方重整旗鼓的胡人部族的觊觎与嫉妒,边关烽烟再起。
战报传回京城的同时,云舒也提笔,写下了几年来的第一封信,详细陈述敌情与作战方略。
不久,驿马带回京城的回复。拆开火漆,洁白的信纸上,只有一个力透纸背、杀气凛然的字:
“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