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山居的秋日,林间的风已带上了清晰的寒意,卷动着枯黄的落叶,在山谷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呜咽。十岁的白深山,像一株生长在岩缝里的倔强小树,在贫瘠与风霜中,艰难地抽条。他比村落里那些吃着百家饭、偶尔还能见点荤腥的同龄孩子要精瘦得多,肋骨根根可数,包裹在晒成麦色的皮肤下。长期的独自求生,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山猫般的警惕与效率,一双黑眸沉静得不像个孩子,里面映不出太多天光云影,只有日复一日的生存算计,以及深埋其下的、几乎被磨平了的渴望。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这片山林,和那节须臾不离身的指骨信物。
当初神婆郑重其事的叮嘱,早已从清晰的话语,化作了融入骨血的本能。每日清晨,他用鲜血滴入擦拭指骨,不再是完成任务,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他会对着它,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絮絮地说着话。内容琐碎而平凡:今天设的陷阱捉到了一只肥硕的灰毛兔子,够吃两天;北坡那棵野栗子树结果子了,虽然个头小,但很甜;昨夜风大,差点吹散了堵门的石块……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沉默,只是将它紧紧贴在胸口,感受那似乎恒定的、微弱的温凉,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之间,唯一温暖的联系。
不知从何时起,这片死寂的天地,开始对他有了回应。那回应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或身体的微妙感应。
记忆最深的是那次在鹰嘴崖。他为了掏几颗猛禽巢穴旁的鸟蛋改善伙食,冒险攀上了陡峭的岩壁。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灰白带斑的蛋壳时,脚下借力的、看似牢固的岩石毫无征兆地碎裂剥落!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方是令人眩晕的虚空,乱石嶙峋。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晰、短促、甚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的意念,如同冰锥般猛地刺入他的脑海——“左下方,藤蔓!”
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右手猛地向左下方一抓,五指死死抠入了一丛从岩缝里垂下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山藤!粗糙的藤蔓磨破了掌心,火辣辣地疼,但他整个人却悬在了半空,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他挂在崖壁上,剧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山风在耳边呼啸,方才那瞬间的警示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灵魂里,驱散了所有的侥幸。
还有那个几乎将他冻毙的严冬。柴火早已燃尽,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中明灭不定。用来堵洞口的旧兽皮根本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他蜷缩在洞穴最深处,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烂织物,身体还是不可抑制地失去温度,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洞里格外清晰。意识开始模糊,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最终定格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像一片无声无息的落叶,融化在这片山林里。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心口那节紧贴皮肤的指骨处,缓缓弥漫开来。那温暖并不炽热,不像火焰般灼人,反而更似一种无形而坚定的拥抱,从灵魂深处滋生,温柔却有力地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尤其护住了心口那一点微弱跳动的生机。那感觉……像是被什么极其重要、极其强大的存在,小心翼翼地珍视着、守护着。在这温暖的包裹中,他熬过了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夜,黎明到来时,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浑身虚脱。
自那以后,他变得愈发敏锐。当他在草丛中穿行,若有毒蛇潜伏,未等看到,心头便会先升起一丝莫名的惊悸,促使他绕道而行。在茂密的、容易迷失方向的林子里,当他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走时,潜意识里总会有一个模糊的指向,引导他找到水源或者熟悉的路径。
他开始确信,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是“它”,是这节指骨中蕴含的那位“先祖”残留的意志,在冥冥中守护着他,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灵。
更让他感到奇异且依赖的,是那种情绪的共鸣。当他因为意外收获而心生一丝微弱的喜悦时——比如发现了一小片隐藏的、浆果饱满的灌木丛——那节指骨似乎会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欣慰的柔和波动。而当他想起村民那些刻薄的言语、冰冷的眼神,或是阿岩叔一家后期难以掩饰的疏离,心中涌起难以排解的苦涩与孤寂时,指骨则会变得异常沉静,仿佛在默默分担那份沉重,传递着一种“我懂”的无声慰藉。
他所有无法、也不敢给予外界的信任与依赖,所有无人倾听的细碎言语和汹涌情感,都如同百川归海,尽数倾注于这冰冷而神秘的骨殖之中。这枚指骨,早已超越了一件物品,它成了他血肉与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荒芜、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神祇、伴侣和信仰。
阿雅的到来,是这片灰暗天地里,偶尔闯入的一只羽毛鲜亮、歌声清脆的鸟儿。神婆在去年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去世了,阿雅被一直不算亲近的父母接回了家中居住。十二岁的少女,身量开始抽条,褪去了不少孩童的圆润,眉目渐渐清晰,有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含苞待放般的明媚。她依旧会寻找各种机会,避开父母的耳目,偷偷溜上山来。有时带来一小块珍贵的盐巴,有时是几块打火石,更多时候,是她省下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多吃一口的干粮,或者几句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关于外面世界的零碎消息。
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地意识到,她心底那片名为同情的湖泊,早已被更复杂的情绪搅动,泛起了陌生的涟漪。当她看着白深山日益清晰硬朗的下颌线条,看着他低垂着眼睑、用那双布满细小伤口却稳定的手,专注而轻柔地擦拭那节指骨时,当他抬起眼,对她露出那难得一见、却总是隔着一层无形薄膜的、仅限于感激的浅淡笑容时……她的心会没来由地骤然收紧,随即失控般地加速跳动,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染红耳根。那不再仅仅是怜悯,更掺杂了一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却又被那无形屏障冷冷拒绝的焦灼与失落,以及一丝……针对那节冰冷死物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嫉妒。
她为他冒了那么多风险,顶住了父母日益严厉的责骂和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一次次穿过那片对她而言也并非绝对安全的林子前来。可他的目光,他全部的心神,似乎永远都被那节骨头占据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趣事,他大多只是沉默地听着;她送上精心准备的物品,他接过时也只是礼貌地道谢。她感觉自己像在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幽谷呼喊,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她从未真正踏入过他内心那片被冰雪覆盖、拒绝一切外来者的荒原。
这种混杂着酸涩、委屈与不甘的困惑,让她在他面前的行为也变得微妙起来。时而,她会格外温柔小意,替他整理杂乱的洞穴,说话的声音都放得轻缓;时而又会忍不住,带着几分试探和赌气,故意在他面前提及村里哪个少年猎到了不错的猎物,或者谁家又托媒人上门说了亲,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会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反应,渴望能在那片沉寂的深潭里,激起一丝属于自己的涟漪。
可白深山的反应,总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他会淡淡地应一声“嗯”,或者点点头,说一句“那很好”,便再无他言,目光很快又会落回那节指骨上,或者投向洞外那片永恒的、沉默的山林。他的情感,仿佛早已被那指骨与漫长岁月里的磨难汲取殆尽,凝固成冰,再无力融化,去回应外界任何多余的试探与期待。
这认知让阿雅的心,像被看不见的细针密密地扎过,又酸又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与挫败。她开始不明白,自己一次次冒险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关心,又一次石沉大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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