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叶尘希见先生还在睡，没敢打扰，只留了张字条在案上：“先生安歇，我去去就回。”
他径直去了客院，方霖正坐在院中石桌旁，小口喝着清粥。
见叶尘希进来，他抬头笑了笑：“尘希，你来得正好，这粥熬得糯，要不要尝尝？”
叶尘希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昨夜你去哪了？”
方霖挠了挠头，低声道：“昨夜卫湿羽来了。他说只要我给一瓶眼泪，就让我见乐仙师……然后我……”
“你给了他？”叶尘希追问，声音沉了沉。
方霖低下头，指尖攥紧了粥碗：“嗯。”
叶尘希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没再说话。
方霖抿了抿唇，带着几分委屈解释：“他说乐仙师在后山温泉，让我自己过去……”
他缓缓抬头，望着叶尘希的眼睛，满是不安：“尘希，我是不是做错了？那眼泪……会不会害了乐仙师？”
叶尘希起身：“多说无益，收拾一下，随我去找百里后人。”
“好。”
两人刚要动身，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正是瑶笠悦。
“三长老？”叶尘希脚步一顿，略感意外。
瑶笠悦走到石桌旁，取出一只瓷瓶，递向方霖：“这是掌门连夜炼的清蛊水，能暂时压一压忘尘蛊。你服下试试，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方霖接过瓷瓶，眼里满是犹疑：“这……真能有用？”
“掌门说，虽不能解蛊，但或许能唤回些零碎记忆，”瑶笠悦语气温和，“试试总是好的。”
方霖咬了咬唇，拔开瓶塞一饮而尽。
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不过片刻，一股暖意便从腹部漫开，缓缓淌过四肢百骸。
他闷哼一声，手撑着石桌晃了晃：“好晕……”
瑶笠悦上前扶住他：“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方霖闭着眼摇了摇头，又猛地睁开，瞳孔骤缩：“红痣……那个人！在……白竹城！”
白竹城，位于人界东方，驻守此地的门派，是五派之中实力最强的蒲厄道。
提及蒲厄道，便不得不提一位，让修真界又敬又怕的存在——绯月尊。
他是世间唯一获“尊”字称谓的修士。
若说乐亦温的“第一”靠的是法宝加持，那绯月尊的“第一”，便是实打实杀出来的。
更难得的是，他将无情道修至巅峰，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及。
可偏偏，绯月尊明明距飞升只有一线之隔，却始终未曾引动天劫。
个中缘由，至今无人能解。
白竹城中，叶尘希紧随方霖身侧。
方霖不住地左看右看，喃喃道：“好熟悉，我来过这儿。”
他的脚步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鼻尖轻轻嗅了嗅：“这味道……”
叶尘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老板娘正忙着招呼客人，嗓门亮堂地招呼着：“刚出屉的包子嘞，趁热吃！”
他转回头，见方霖仍盯着铺子出神，便低声问：“怎么了？”
方霖抓了抓头：“好香啊。”
“进去坐坐？”
“嗯。”方霖点头，抬脚走进铺子。
老板娘刚送走一桌客人，见两人进来，立刻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堆着笑：“两位客官来点什么？刚蒸好的鲜肉包，还有荠菜素包，都是今早新做的。”
方霖望着白白胖胖的包子，咧嘴一笑：“每样来一个，先尝尝鲜！”
老板娘应了声“好”，随即用手肘往旁边一撞，对着正在灶台边添柴的男人催道：“麻利点，给客官装包子！”
叶尘希的视线顺势落在那男人身上。
男人身形异常高大，比寻常汉子要高出大半个头，身段竟与叶尘希相似。
他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头发用根麻绳随意束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垂着。
可这般朴素打扮，却掩不住那张格外惹眼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分明。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偏淡，像是常年不见日光一般，透着几分病气。
男人闻声抬眼，动作有些迟缓。
他的目光掠过叶尘希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当扫到月栖剑上时，视线在剑身上顿了半瞬。
叶尘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这人站姿稳健，肩背挺直，指节分明，虎口处隐约有层薄茧，绝非市井之人。
男人很快收回目光，低头从笼屉里捡了两个包子，用粗纸一包递了过去。
方霖早已饿得直咽口水，接过包子就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呼气：“唔……好吃！”
老板娘摇着蒲扇凑过来：“客官是外地来的吧？看两位面生得很呢。”
叶尘希收回目光，淡淡应道：“路过此地，歇脚罢了。”
老板娘“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又问：“那是要往哪去？白竹城虽小，周遭的山道可不好走，尤其是往东去的坠星崖，近来总有人说夜里听见怪响呢。”
叶尘希捏着茶杯的手指微顿，抬眼时语气依旧平淡：“还没定，走一步看一步。”
方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接话：“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一个、有红痣的人。”
“红痣？”老板娘摇蒲扇的手停了，“什么样的红痣？白竹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说不定我认识呢。”
方霖咽下嘴里的包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内侧：“就长在这儿。”
老板娘缓缓放下蒲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柄：“那……是男是女？”
“男。”方霖答得干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手腕内侧有红痣的男人……白竹城虽小，这般记号倒也少见。”
方霖啃着包子追问：“那您见过吗？”
“记不清了，”老板娘语气含糊，“平日里来往客人多，哪能个个都记下。”
叶尘希指尖在茶杯沿轻轻滑过，淡淡开口：“老板娘若想起什么，不妨告知。我们寻人并非为了寻仇，只是有些旧事需问个明白。”
“客官说笑了，若是真想起什么，哪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只是我这记性实在不争气，两位莫怪。”
叶尘希微微颔首，没再接话。
方霖啃着最后一口包子，见两人都没了话，忍不住插了句：“老板娘，您这儿的包子真好吃，尤其是这肉馅的，里头是不是放了什么特别的料？”
老板娘接过话头：“哪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晨起现剁的肉馅，拌了点葱姜水去腥罢了。客官爱吃，下次路过再来便是。”
正说着，灶边那男人忽然直起身，端起一个水盆往后门走。
经过叶尘希桌旁时，盆沿不小心擦过门框，几滴脏水溅到了他衣袖上。
男人低头淡淡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脚步没停，径直往后院去了。
“这憨子，毛手毛脚的！”老板娘抬脚轻轻踹了下他的小腿，转身拿过布巾要替叶尘希擦拭，“客官莫怪，这粗人不懂事，我这就给您擦擦。”
“不必了，”叶尘希避开她的手，顺势站起身，将钱放在桌上，“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赶路了。”
方霖闻言，赶紧咽下嘴里最后一点包子馅，胡乱抹了把嘴跟上。
刚走到门口，叶尘希忽然停步，回头望向铺子深处：“老板娘，方才听你说坠星崖夜里有怪响？”
老板娘正收拾着碗筷，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道：“不过是些山精野怪的传言，客官不必当真。”
叶尘希没再追问：“多谢告知。”
说罢，转身与方霖并肩离去。
两人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方霖才忍不住道：“尘希，刚才那人看你的剑时，眼神怪怪的。”
“嗯，”叶尘希脚步未停，“他虎口的茧子，是常年握兵器磨出来的，绝非是在灶台添柴的人该有。”
走到城门口，方霖看着城外蜿蜒的山路，一脸疑惑：“咱们这就出城吗？不接着找人了？”
叶尘希眸色微沉，压低声音：“有人在跟着我们。”
“啊？”方霖一惊，下意识回头张望，却只看到街上往来的行人，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篮子的妇人，个个神情如常，没半分异样。
“哪呢哪呢？”他压低声音，紧张得手心冒汗。
叶尘希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先出城。”
方霖虽满心疑惑，却还是攥紧了衣角跟上。
两人刚走出城门，叶尘希忽然往左侧的岔路拐去。
这条道比主路窄了大半，两旁是密匝匝的树林，枝叶交错着遮了半边天。
突然，一道破风之声从斜后方袭来。
叶尘希呼吸骤紧，几乎在同一瞬，左手猛地推开方霖，右手已攥住月栖剑的剑柄。
方霖惊呼一声，踉跄着摔进路边草丛；而月栖剑尚未出鞘，一把长刀已直刺叶尘希后心。
叶尘希即刻收住拔剑的手，转身抬掌，重重拍在刀面上。
“铛”的一声脆响，刀锋被震得偏了寸许，却仍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径直刺穿了他的肩膀。
“噗嗤”一声，鲜血涌出，染红了衣裳。
叶尘希闷哼一声，抬眸看去——眼前的人，正是包子铺里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太快了，这出手的速度、力道，竟比先生平日里展露的还要凌厉几分。
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抓住刀背，声音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绯月尊，仲垩。”
绯月尊、仲垩，正是仲逸的亲弟弟。
只是世人皆传，这对兄弟素来不和，早已形同陌路。
仲垩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刀锋在骨肉里碾动，疼得叶尘希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叶尘希咬紧牙关，刚将月栖剑从鞘中拔起寸许，对方已抬脚狠狠踹在他胸口。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树干上。
喉头一阵腥甜涌上，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月栖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仲垩抬手，指尖微动，月栖剑“嗖”地一下飞到他手中。
他掂了掂手中的剑，抬眼看向叶尘希，狭长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既无杀意也无怜悯，倒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叶尘希靠着树干喘着气，肩头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淌，在地上积出一小滩暗红。
他盯着仲垩手中的月栖剑，喉间动了动：“你既认得此剑，便该知我是谁的人。”
仲垩仍是不说话，手腕一转，剑尖直指叶尘希咽喉。
叶尘希轻啧一声，没再废话，从怀中摸出那枚玉符，用力一捏。
“咔”的一声轻响，玉符碎裂，发出刺眼白光。
灵力卷过整片树林，一道身影在光晕中由虚转实，衣袂翩跹如流云。
叶尘希望着那道熟悉的轮廓，声音因失血有些发颤：“先生……”
乐亦温的目光扫过他的肩头，随即落在仲垩身上，眉头微蹙。
他抬手从叶尘希衣襟里勾出那条项链，指尖一旋，利落地扣在自己颈间。
“尘希，”他指尖摩挲着项链上的吊坠，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上来就给我找了这么个狠角色，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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