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的清晨与别处无异，晨雾凉津津的，阳光给灰白色调里泼了几道暖和的墨。再多等一会儿，便能瞧见七十二司大小鬼官打着哈欠上工。
适逢人间太平世，这几日忘川人少，倒是十殿阎罗那儿不大安生。说是殿司判错了几个案子，苦主见天儿跪在殿外痛哭流涕，闹得约素连翻了几日八荒卷才查清缘由。
结果倒不是殿司断案有误，而是人愚人，谎称道“燕子生养麻雀，人间帝王再无后嗣”，转头却给皇后喂了堕胎药，一尸两命，侯爷即位。
所谓的“天意”，终究只是愚人的把戏，可惜世上少有心明眼亮的人，便也少有人能将这出戏看得透彻。
洛檀青拎着两只鸡，来时禹舟蘅刚起，打了热水正要进屋去。约素刚从殿司回来，手里拎着昨夜无常拿给她披肩的袄子，府里一下热闹起来。
祁厌倚着床边叠被子，见来了人，手里动作缓下来，笑得同花儿似的：“洛姑姑好。”
洛檀青与她对上眼，愣了愣，见她行动这般利索，疑惑道：“你好了？”
祁厌点头：“好了。”
洛檀青走近几步，看她一眼，又看禹舟蘅一眼，复收回视线：“不难受了？”
“不难受了。”
而后清清嗓，往祁厌耳边儿一凑：“那……做了？”
祁厌舌尖抵着上颚，咽了咽喉咙，看了眼禹舟蘅，低头粉着脸“嗯”了一声。
洛檀青啧啧称奇，摇着头连道三声“不得了”，而后忙引祁厌坐下，又想起手里两只鸡，转头塞给禹舟蘅，道：“正好，补一补。”
禹舟蘅接过，面上不大自在，祁厌顾了她半眼，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师尊别忙，我去炖。”
语毕，祁厌拎着鸡往灶火间去了。
“舟儿，你给这丫头灌什么**汤了？”洛檀青抱着胳膊，靠着门框抑扬顿挫。
“什么？”禹舟蘅收回视线，对上洛檀青一双打量的眼神。
“昨儿还病得说话都喘，今儿就……”突然瞥见禹舟蘅颈间红痕，洛檀青话头生生转了个弯：“……就活蹦乱跳的？”
禹舟蘅不大想与她贫嘴，羞赧却自眉间溢出。
“嗯？”洛檀青似是拿准了她的尴尬想要挑逗一二，故意抛了个尾音，盯着禹舟蘅等她接话。
禹舟蘅低声道：“祁厌做不来那些，我去帮她。”
语毕，朝约素点点头，快步离开。
耳尖都粉了……
洛檀青噗嗤一笑，望着禹舟蘅单薄的背影煞有介事。之前怎么从未觉得，禹舟蘅脸皮这样薄呢？
盈盈摇了摇头，又转过来问约素：“她俩昨儿个……谁在上？”
约素抬眼，皱眉，未应她。
洛檀青“啧”了声：“你们鬼的耳力不都很好么？没听到？”
约素柔柔一笑，眼尾舒缓地抻了抻：“我非谛听，耳力不好。”
“而且，我不打感兴趣。”
“切。“洛檀青倚着门框翻了个白眼，忽见约素颈后冒出来个小怪物：“约素大人！我知道！”
“嗯？”洛檀青定睛。
小怪物虎头，犬耳，麒麟足，爪子扒拉着约素的银发嚷嚷：“昨夜禹长老的心跳比我的轮回盘转得还快呢！”
“是么？”洛檀青听得一愣一愣。
“是啊！”小怪昂着脖子，“而且，我还听见……唔……”
“好了，”话说一半，约素将它温柔地按回去：“怎么这般不生分……”
孱弱的肩颈慢条斯理一转，对上瞪着眼的洛檀青，问道：“还要听细节？”
“哦，不了。”
洛檀青回神，抬手挠了挠耳朵，才想起来问：“它是？”
“谛听。”
地藏王菩萨的小宠，耳力甚好，尤善听人心肠……好在约素制止及时，不然它非要把二人的心声，搜肠刮肚地念上一遍。
*
灶火间，油盐酱醋高低错落，禹舟蘅立着脊背切土豆，二位无常帮着收拾鸡，祁厌坐在旁边的矮桌上一前一后地晃腿，百无聊赖。
地鬼大人大病初愈，无常说什么都不让她沾手，还把平日搁锅碗瓢盆的桌子收拾出来让她坐下。
祁厌也推辞不过，只得应下了。
托腮盯着禹舟蘅的背影，忽然觉着手腕子发酸，二指握着轻轻揉了揉，才知书里说的腰酸腿软都是真的。
而且，一直躺在床上的确不好，昨儿不过稍稍活动筋骨，竟就这般不自在了。
她叹了半口气，自桌上跳下来，绕到无常身后，措措词小声问：“二位姐姐，请问冥府有大红枣没有？”
二人手里一顿，你来我往地瞧。
范成素：“红枣？”
谢无约：“补气血的？”
而后一齐看向她：“有。”
祁厌嘴角一勾：“劳烦姐姐，我借两袋煮粥吃。”
这法子也是书里写的，夜里纠缠过后，要饮红枣粥，不然气血双亏可不好。
依着祁厌吩咐，无常取猪肝炖了小半时辰，熬了沙参鸡汤，再并上一锅红枣薏米粥。几道菜瞧着叫人毫无食欲，却实在大补，禹舟蘅早知祁厌良苦用心，加上她也不挑嘴，便没说什么。
约素天生无味觉，面上倒也云淡风轻。
偏洛檀青皱了会儿眉，腻得实在恶心，自己去灶间炒了盘大青菜，泼上醋汁就粥吃。
冥府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来时禹舟蘅正在盛粥给祁厌，洛檀青端着大青菜冲她俩一笑：“方才无常说，这锅粥用了整整一袋大红枣，跟炼丹似的。”
洛檀青挨着约素坐下，将那盘青菜摆到中间，对上一双浅色眼瞳，洛檀青愣神，见约素缓慢地牵了牵嘴角：“无妨，冥府红枣多。”
祁厌望着她俩，眯着小鹿眼轻轻笑。
嚼了口洛檀青炒的大青菜，祁厌夹起一块猪肝，对上禹舟蘅的眼光，同她甜津津一笑，搁到她碗里。
禹舟蘅皱了皱眉，用筷头将猪肝往旁边搁了点。
祁厌未在意她的小动作，咽一勺红枣粥，又往她碗里夹一块猪肝。
禹舟蘅若有所思瞟她一眼，未开口，也未吃猪肝，低头抿一口粥。
祁厌偷眼看她，心里疑惑，难道是这猪肝炖得有些腥气，她师尊不爱吃？
于是急匆匆去灶火间倒了一小碟醋，蘸上醋，递到禹舟蘅嘴边，一双杏眼润津津望着她：“师尊，吃。”
禹舟蘅梗着脖子，却拗不过祁厌步步紧逼，只得强撑着笑脸小口咬住。
祁厌嘴角一弯，眉宇间开了朵小花。
洛檀青一来一回地看，是时，在桌下狠狠踹了约素一脚。
素白的睫毛小扇般掀起，对上洛檀青的眼神，洛檀青同她挑挑眉，往祁、禹二人的方向抛了个明晃晃的暗示。
约素接住她的暗示，若有所思清了清嗓，叫了声：“汀儿。”
“嗯？”祁厌喊着筷子疑惑抬头。
约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哈？”祁厌疑惑。
引经据典的……洛檀青“啧”了声，又踢她一脚，清声提醒道：“说人话。”
约素扫了眼禹舟蘅碗里的猪肝，道：“适当便好，不宜大补，禹姑娘又不是饕餮。”
“不能大补？”祁厌扩了扩眼角。
“可不呗？”洛檀青应道：“你瞧她碗里的猪肝儿都堆成山了，小汀儿，你这是养师尊，还是养牛呐？”
祁厌将眼一眨，瞧一瞧洛檀青，又瞧一瞧约素，心虚地收回视线，抬眼望向禹舟蘅，似在问询禹舟蘅的意见，却见她藏起嘴角，轻点头“嗯”了声。
祁厌脸一粉，低头喝汤，不再言语。
两人一来一往的，虽不讲情话，也无甚动作，却酸得人牙软。
洛檀青叹了口不大明显的气，戳戳碗里的粥，小声嘟囔：“怎么就没人帮我夹菜呢。”
约素默了会儿，突然问她：“你想吃什么？”
洛檀青偏头看她半眼，先是疑惑，而又后知后觉地生出些不自在，于是收回视线，埋到碗里抿了口粥。
约素的询问落了空，素色的睫毛一垂，将伸出半寸的手又收回来。
“阿素。”
“嗯？”约素愣怔抬眼，不知禹舟蘅什么时候换了称谓，竟叫她后背一凉。
“不知你这里有没有医者？”
禹舟蘅问她，瞥一眼身侧的祁厌，又补充道：“能医地鬼的。”
“怎么了？”洛檀青仍是紧张祁厌，立时便放了筷子。
祁厌也一愣，咬着筷子偏头看她。她也不知禹舟蘅话里的意味，她不知她认为她有什么需要医治的……
禹舟蘅道：“昨晚，我替祁厌听脉，觉着她脉象还是不大规整。不知是地鬼与人天生有异，还是有什么旁的问题。”
“我不放心。”
禹舟蘅虽然会诊脉，也读过医书，却不了解地鬼的体质，不晓得地火会不会烧得她脉象紊乱。
“义妁可医，”约素道：“她是我这儿的医鬼，遍读三界医书，若有问题，应当瞧得出来。”
禹舟蘅清声道谢。
祁厌在一旁默声听着，昨晚实在累得丢了魂，倒头便睡着了，不知道禹舟蘅在她睡着以后都做什么了。
只是这位义妁耳熟，之前听约素提起过，西汉女医官义妁，如今是这冥府瞧病的医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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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不老，情难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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