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头抱着大花，沿着那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一步步走入后山的范畴。
村子的喧嚣和炊烟迅速被抛在身后，周遭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沉寂的气息。鸟鸣声变得稀疏，偶尔传来的一声，也显得格外幽远。
大花趴在赵石头的肩膀上，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因为离开父母而哭闹。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环境。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虬结的树根裸露在地表，像沉睡的巨蟒。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的吸引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空地边缘倚着一处陡峭的山壁，山壁下有一个简陋的、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石屋。
石屋低矮，门口挂着防野兽的粗糙木栅，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苔藓，显得古老而坚固。这里，就是守村人的居所，也是监视后山异动的“前哨”。
赵石头放下大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
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石炕，一个粗糙的木桌，几个树墩做的凳子，角落里堆着一些风干的肉条、野菜和几个瓦罐。
墙壁上，挂着一幅磨损严重的、画着复杂扭曲符号的兽皮，以及一把看起来年代久远、鞘身斑驳的短刀。
“以后，你就住这里。”赵石头的声音在空荡的石屋里显得格外沉闷，“我是你师父。”
大花仰头看着这个脸色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爷爷，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师父。”
赵石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木桌前，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石板和一小截颜色深暗、像是炭笔的东西。
“守村人，不是光有力气就够。”他沉声道，“识字，是必须的。要认得山上的标记，要看懂祖辈留下的规矩，要记录山里的动静。”
他把石板放在大花面前，用那截炭笔，在上面缓慢而用力地画下了两个扭曲的、对于大花来说完全陌生的符号。
“这两个字，是‘山’，和‘守’。”赵石头指着第一个像几个三角形叠在一起的符号，又指了指第二个看起来更复杂些的，“记下。后山守村人，第一个要认得的，就是这两个字。”
大花茫然地看着石板上的“画”，又抬头看看赵石头严肃的脸。她小小的脑袋里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石板上画这些歪歪扭扭的杠杠，它们和“山”，和“守护”，有什么关系？
在她心里，山就是外面那些高高的、长满树的地方，守护就是像爹说的，保护大家。这两个画，一点也不像啊。
赵石头耐着性子，又重复了几遍，握着大花的小手，带着她在那两个符号上描摹。大花的手很有力，但却笨拙得很，一离开赵石头的手，画出来的就成了毫无规则的墨团，或者干脆就是把石板戳得“咔咔”响。
一个上午，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字。
赵石头的脸色越来越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原本以为，这天生神力的丫头，或许灵性也不差，毕竟老辈人传说，被后山“选中”的孩子，总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可眼前这女娃，力气是真大，但这脑子……怎么像块实心的木头疙瘩？完全不开窍！
“这是‘山’！”赵石头的声音不由得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恼火。
后山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太久，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尽快分担、甚至接替的人。可若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大花被这突然提高的嗓门吓得一哆嗦，小嘴一瘪，眼圈就红了。
她更加努力地盯着那两个符号，小脸憋得通红，可越急越乱，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就在气氛僵持，赵石头胸中的火气快要压不住的时候，石屋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伴随着一声微弱而熟悉的“呜呜”。
大花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扭过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袋从木栅栏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那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崽，看起来刚断奶不久，跑得浑身脏兮兮的，正是赵铁柱家里老黄狗下的那一窝里最壮实的那只，大花平时最喜欢抱着玩，叫它“毛球”。
“毛球！”大花惊喜地叫出声，也顾不上哭了，一下子从树墩凳子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就扑向了门口。
那小奶狗毛球见到大花，也兴奋地摇着尾巴，冲进来围着大花的脚边打转，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嘴里发出亲昵的“呜呜”声。
赵石头愣住了，看着这一娃一狗在屋里团聚的景象，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狗崽子是怎么跟过来的？从村子到后山这条路，对于这么小的狗来说，可不算近，而且林子里并不安全。
大花已经把识字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蹲下身，把毛球抱在怀里，小脸蹭着它毛茸茸的身体，咯咯地笑起来：“毛球，你也来啦！你陪我一起守护后山吗？”
毛球舒服地在她怀里哼哼。
赵石头看着大花，再看看石板上那惨不忍睹的、被炭笔涂得一塌糊涂的两个字，心头那股火气像是被戳破的皮球，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忧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罢了，第一天，急也急不来。或许……这孩子有她自己的方式和造化？
“行了。”赵石头打断了一人一狗的亲热，“先吃饭。”
他走到角落，拿出两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又倒了两碗清水。
大花抱着毛球走过来，把饼子掰开，分了一大半给毛球，自己拿着小的一半，学着赵石头的样子，就着清水，小口小口地啃着。毛球则趴在她脚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渣。
吃完饭，赵石头没再提识字的事。他站起身，对大花说：“跟我出来，认认地方，也认认‘界限’。”
他带着大花走出石屋，绕着空地边缘走。他指着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只是堆了几块乱石的地方，神色极其严肃地对大花说：“记住这里，还有那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藤蔓丛，以及对面山涧边上那块裂开的青石。这几个点连起来的线，就是‘界限’。”
大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努力记住那些特征。
“界限这边，是我们能活动的地方。界限那边，”赵石头指向更深、更幽暗的林地，那里的树木似乎更加高大狰狞，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绝对不能过去！一步也不行！记住了吗？”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大花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里的毛球，用力点头：“记……记住了，师父。不过去。”
赵石头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那双还带着懵懂的眼睛，确认她是否真的理解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最终，他只能再次强调：“牢牢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能越过界限！”
下午，赵石头开始教大花一些更实际的东西——辨认几种后山常见的、可以果腹的野菜和野果，以及如何通过观察树木的苔藓、太阳的位置（在浓密树冠下很难看清）来大致辨别方向。
这些关于山林本身的知识，大花反而学得很快。她似乎对自然界的一切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感和记忆力，赵石头说一遍，她就能指着相应的植物准确复述出来，这让赵石头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点。
傍晚时分，天色暗得很快。后山的夜晚来得尤其早，也尤其黑。
赵石头在石屋门口生起了一小堆篝火，既能取暖，也能驱赶可能的野兽。火光跳跃，映照着大花有些不安的小脸，和趴在她身边已经睡着的毛球。
山里夜晚的声音格外清晰，各种不知名的虫鸣，远处偶尔传来的野兽嚎叫，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声，都让这个五岁的孩子感到陌生和害怕。她蜷缩在石炕的角落里，紧紧挨着毛球温暖的小身体。
赵石头看着她的样子，沉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他知道，对于一个大字不识、心智似乎也远比同龄人简单的孩子来说，要适应这里，需要时间。但后山，最缺的或许就是时间。
老山叔临终前的担忧，以及他自己近年来感受到的那股来自界限深处的、越来越清晰的躁动，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看着跳动的火焰，又看了看在火光映照下，大花那双虽然懵懂却异常清澈的眼睛，以及她身边那只意外到来的、似乎与她有着特殊缘分的小狗。
或许，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并不完全适用于每一个守村人？这丫头，她的“力”，和这只狗的“缘”，会不会是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守村人的职责，核心便是传承那些古老的、刻在兽皮和石板上的知识和禁忌。不识字，如何传承？如何理解那深藏在后山之中的秘密和危险？
赵石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拿起那块写着“山”和“守”的石板，上面的字迹在火光下显得模糊而扭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夜更深了。大花终于在疲惫和不安中沉沉睡去，小小的鼾声均匀地响起。毛球在她怀里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深山里，有人正看着周围的树木发呆，“这里，我好像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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