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青铜獬豸像在烛火中扭曲，那人碾过诏书上的龙纹暗绣：：“好个三面玲珑的晏御史……”
眼看误会越扯越大，晏追急忙解释：“大人慎言，下官与王爷只是偶然结交，并无过多牵涉。今日路上相逢，借了王爷车马罢了，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公事公办。”
那人听了也不作评价，只上下打量晏追，仍是阴测测地笑着：“原来那个得宠的奸臣是你？晏大人如今实在风光，既能得圣上的宠，又能笼络到铖王。”
晏追听着这夹枪夹棒的话，只讪讪笑笑。他大抵猜到了对方是谁——蒋错，北镇抚司镇抚使。
年纪轻轻能到这个位置，靠的是狠戾的手段和强硬的手腕，为人张狂却行事谨慎，还有一股不死不休的疯狗精神。
这人傲慢自大而且睚眦必报，但是办事相当得力，深得圣心。
以上乃晏追当初在国子监时偷听同窗聊天的内容，总结就是一句话：能不惹就不惹。
皇帝走狗，晏追如是评价道。但这等大不敬的话是自然不敢出口的，他保持笑容，说道：“能得陛下抬爱，晏某自是万分珍重，此次查办案当由蒋大人抉择，下官才疏学浅，也好多加向大人学习。”
多么标准的一句客套话，如此，既表明了忠心，又能体现他未生徇私之心，甚好，甚好。
蒋错闻言，只自说自话地撂下一句：“无趣。”遂摆摆手，示意朱承彧原地留候，让晏追同他下牢中见那刘旭。
温琢见状，欲跟上，却让蒋错身旁的小旗拦下。
“牢房重地，这位大人请留步。”那小旗自内堂走出，大抵是蒋错派来监视朱承彧一行人的。
温琢一言不发，从腰间掏出腰牌——锦衣卫的腰牌，明晃晃四个大字，天子亲卫。那小旗自然不敢拦了，只抬头看蒋错的脸色。
蒋错早已发觉身后的动静，只默默听着，不作表示，但看向晏追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见自家大人不表示，那小旗也不敢阻拦，放任温琢去了。
待大人走后，他才急忙唤人给铖王斟茶，北镇抚司与铖王一党自然不对付，但党派之争，终究还是上头的争斗，无论最后谁输谁赢，到底和他们关系不大，但若是惹了贵人不快，身家性命或有不保。
朱承彧被如此怠慢，也不甚生气，自个坐在那主位上喝茶，时不时还摇摇扇子，好不惬意，也不嫌枯躁，与聊砚三两句地聊了起来，虽然大部分都是聊砚扯着话头。
这边，晏追随蒋错一路走来，愈走愈阴冷，果然同话本中说的，这牢房是阴灵聚集之地，冷的有些不像话。此时已近入春了，在外头尚穿绸衫，进来了晏追恨不能将那狐袭披上，阴冷潮湿，地牢深处传来犯人呜咽或嘶啼声，伴着铁链曳地声，空气中弥漫着股类似腐肉与硫磺混杂的腥气。
蒋错冷不丁开口：“晏大人可听说过‘雨浇梅花’？”
晏追抬头望去，却看见青年脸上仍带着笑意，那双眼眸中却满是阴戾，他忙摇摇头。
蒋错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轻笑道：“所谓‘雨浇梅花’，便是用桑皮纸覆在犯人脸上，往上浇洒烧刀子，直至犯人溺死……”
晏追听着打了个寒战，从前倒听过北镇抚司严刑酷法颇多，却不曾想如今却要亲眼瞧见，又想到这传讯官刘旭有如此境遇有一半是因他而起，不禁惋然。
蒋错看他满脸惧色，又嘲笑似的道：“今日晏大人恐怕是瞧不着了，因为这‘雨浇梅花’，是东厂惯用的刑…”
晏追刚松口气，便又听青年补充道：“不过，晏大人若有兴致，在下也可为大人安排着瞧一出勾肠，或者像晏大人这般文人雅客，安排一出‘弹琵琶’不正合适？”
“不必了！”晏追摸清了这人的路子，说的越好听的话，恐怕越是血腥，“不必了，蒋大人还是快些带路办正事吧……”
蒋错摊摊手：“晏大人这不让做，那不准使，这正事儿要拖多久才能得结果？要我说，北镇抚司如此多刑法，还不如今日便让晏大人瞧个仔细——”
虽处置的是刘旭，但这刘旭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的，一是威慑朝野，二是为了警示谢党，挑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谢党也没有为此辩争的想法，选个欺上犯下的由头，让谢党也没有攻讦的理据。
同时，彻底让晏追被迫与谢党划清界限。
好手段。
但这受贿案也并非无的放矢，北镇抚司的人的确在刘旭家宅中搜出大量钱财，只是账本名册下落不明，本来按贿赂等罪，是犯不上动用极刑的。
朱槿祁只要结果，蒋错不免动用些特殊手段以便早日结束这桩小案，刘旭如今又只是个废棋，自然无人在意其生死，哪怕死于严刑，只要蒋错能拿到好的结果便可。
可晏追终是觉得有违良心，他寻了个由头：“陛下圣辰将至，如此大兴酷刑，引起民愤不说，若是触了陛下晦气才事大……”
蒋错笑意更甚，露出一排森白的牙，他意味深长地给晏追整了整衣襟，说道：“晏大人莫非认为，今天在北镇抚司发生的事，会传得出去吗？可别忘了，这北镇抚司可是谁的地盘。嗯？晏大人？”
晏追听得毛骨悚然，又想到身后还跟着温琢——温琢是皇帝身边的人，兴许能保护他。他绷住即将溢出的害怕，神色平静地看着蒋错，等待下文。
不出所料，温琢开口了：“卯时三刻了，陛下还等着御史大人回禀案情。”
“若我执意要留晏大人‘作客’呢？”蒋错勾唇，可眼中笑意全无。他心中暗忖：这人什么来历，竟敢拿皇帝压他，先前可从未听说过皇帝身边还有这一号人物。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这孱弱俊秀的御史大人，谁知这人竟敢如此不识抬举。
温琢仍无表情，一字一顿说道：“那便得罪大人了。”
刀剑出鞘，寒光乍起，蒋错提刀直直向温琢刺去，杀意显露，步步紧逼。
温琢却只闪躲，那柄剑只抱在怀中，脚下生风，随意躲过那一道凌厉的剑气。一再闪躲，却始终不肯出手，哪怕这样，也未让蒋错伤他分毫，打了这么几个回合，蒋错反倒不生气了，他那刀刃突然入鞘，发出“嗡鸣”声，而后朝不远处的温琢喊道：“敢问名讳？”
这人招式古怪，倒像江湖人士，何故为朝廷卖命？
倒和他有同病相怜之处，若可结交，不乏为一大助力。
温琢不答，只问晏追道：“晏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晏追躲在一旁默默观摩了这场打斗，边想着早知年幼时父亲给他找习武教习便不哭嚷着拒绝了，如今若有一技傍身也不至于畏畏缩缩地还得靠别人保护。
并且关键是，这几招也太帅了吧！
蒋错的剑法阴险狼戾处处透着杀意，温琢身法敏捷，几步便轻易错开那道剑锋，这种情况下还能打得有来有回，是真的帅啊。
见温琢完全无视蒋错，晏追感叹一句，果然，武功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虽然心潮澎湃，嘴上却只敢不轻不重地说：“请蒋大人于此稍侯片刻，晏某去去便回。”
温琢随晏追同去，蒋错留在阴冷的军中，他摩挲着剑柄，倒对温琢颇感兴趣。
他隐于灯火明暗处，与黑暗融于一体，牢狱中阴冷、潮湿，还弥漫着血腥气，却与蒋错无半分违和。
灯火憔悴，静得只听得见蒋错沉稳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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