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两侧早已是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各色锦幡招展,全城的目光都汇聚在宫门之下。
礼乐大作,金钟玉磬齐鸣。
宫门缓缓洞开,当先走出的是一身绯红官袍,笑容满面的顺天府尹。
他身后跟着三名礼部官员,手捧紫檀托盘,其上赫然是赤金打造的御赐簪花。
顺天府尹行至江清晏身前,朗声道:“新科状元江清晏,上前听赐!”
江清晏身着簇新的进士服,在一片炽热的目光中稳步上前,躬身。
顺天府尹拿起最大最华美的那顶赤金簪花,郑重地为他簪在乌纱帽侧,沉甸甸的金花垂着细密的流苏压在他的鬓角。
“谢陛下隆恩。”
接着,两名礼官展开一匹红绸,由府尹亲手将其披在江清晏肩头。
而后,有人牵来一匹通体赤红、唯四蹄雪白的骏马,马鞍以朱漆描金,笼头镶着明珠。
“扶状元登鞍!”府尹一声高唱。
立刻有两位魁梧的差役上前,左右搀扶。
江清晏撩袍,踩镫,动作利落沉稳,稳稳坐上了那匹御赐的朱鬃金鞍马。
红绸在他身后垂落,金花在帽侧轻颤,他端坐马背,脊背挺得笔直。
榜眼许凌与探花郎也相继簪花披红上马。
三马并辔,在顺天府尹及一队金瓜仪仗的引导下,缓缓踏上了宽阔的御街。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群彻底沸腾了!
“状元公!看这里!状元公!”
无数手臂在挥舞,无数声音在呐喊。
“哥!哥!看这里!”江临渊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竟也清晰可闻,“那是我哥!我哥!状元!”
他像只猢狲,在人潮的缝隙里灵巧地穿梭,跟着马队跑,时而蹦跳着朝马上的江清晏奋力挥手,时而被汹涌的人流挤得踉跄,又立刻稳住身形,脸上是纯粹的狂喜。
柳韫被挤在人群中央,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马背上的身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在面馆灶膛前默默添柴的儿子。
她抬手抹泪,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哽咽着:“老江……老江你看见了吗?咱家晏儿……出息了!出息了……”
江音柔站在母亲身边,紧紧搀扶着她,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她望着大哥端坐马背的挺拔背影,目光里交织着骄傲与欣喜。
奉寿楼二楼的临街雅室,窗扉洞开。
孟家两位千金凭栏而立。
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水绿马面裙的孟阑芸,是孟德铮的幼女。
她一眼便看到了马背上春风满面、正含笑向两旁拱手致意的许凌。
“姐!是许二哥!许二哥过来了!”孟阑芸激动地扯着身旁姐姐的衣袖,“你看他!多神气!榜眼呢!我就说他一定行!”
被她扯着的,正是许凌的未婚妻,孟德铮的长女孟阑疏。
她穿着月白绣缠枝莲纹的素雅长袄,外罩一件莲青比甲,气质沉静温婉。
被妹妹这么一闹,她白皙的面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
“芸儿!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孟阑疏嗔怪地轻拍妹妹的手,眼波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跳也快了几分。
“哎呀!这儿又没外人!”孟阑芸不以为意,揶揄道,“何况你和许二哥名分早定,都是要成婚的人了,看看自家未婚夫婿,有什么好害臊的?你看你看,他朝这边看了!”
果然,许凌心有所感,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投向了这扇敞开的窗户,唇边笑意加深。
孟阑疏心头一悸,更觉羞赧,下意识想退后半步。
“别躲呀姐!”孟阑芸却坏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说塞到姐姐手里。
丝帕是上好的杭绸,边缘用银线细细绣着一丛粉色芍药,娇艳欲滴。
“喏!快扔下去!快扔呀!给他!”孟阑芸催促着,把孟阑疏往窗边推,“就当是贺礼!别让许二哥空着手呀!”
孟阑疏被推得无法,只好红着脸,半是无奈半是羞怯地依言走到窗边。
她捏着那方芍药丝帕,稍稍探身。
就在此时,孟阑芸猛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楼下的许凌,用尽力气高喊了声:
“姐夫!”
这一声传到了许凌耳中,也引得周围无数目光惊愕地投向上方。
许凌抬头,正好对上孟阑疏那双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明眸。
电光火石间,孟阑疏手中的丝帕飘飘悠悠朝着许凌的方向落了下去。
许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抬手,那方丝帕便稳稳地落入掌心。
指尖触到细密的绣纹,他心头一暖,抬头望向窗边。
四目相对。
隔着人潮,隔着喧闹,隔着楼阁的高度。
许凌的笑容更深,带着少年人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等我。
孟阑疏看懂了。
所有的羞赧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底的柔波,她轻轻颔首,红唇微抿,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随即飞快地缩回了窗内,只留下一角月白的衣袂消失在窗棂后。
孟阑芸在窗边咯咯笑个不停。
许凌珍重地将那方丝帕收入怀中贴身处。
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鼓乐喧天。
当行至国子监附近,那株盘根错节、华盖如云的老槐树已然在望。
江清晏的凤眼眯了一下。
在那虬结枝干的最高处,一抹幽蓝悄然凝实。
李兰曦坐在粗壮的横枝上,宽大的水蓝齐胸襦裙垂落,裙裾在微风中轻漾。
她看着下方骑在高头大马、红绸披身的少年,杏眼里漾开毫不掩饰的欢悦。
她伸出手,随意地从身侧的枝头扯下几片槐叶。
指尖微动,一缕月白色的流萤自指尖逸出,缠绕上那几片翠叶。
翠叶边缘迅速泛起柔和的白光,叶片舒展、变形、晕染开层层叠叠的娇艳色泽,竟在呼吸之间,化作了数十瓣饱满莹润、惟妙惟肖的牡丹花瓣。
李兰曦小巧的唇瓣微微一撅,对着掌心那捧流光溢彩的牡丹花,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霎时间,数十瓣牡丹花瓣打着旋儿,飘飘洒洒,自老槐树的高处纷扬而下,不偏不倚,恰好朝着江清晏游街队伍的方向,兜头罩去。
“快看!花!好多花!哪儿来的花?”人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异景象惊呆了。
“牡丹!是牡丹!天呐!怎么会有牡丹花从树上掉下来?”
“祥瑞!这是天降祥瑞!预兆状元公前程似锦,富贵满堂啊!”
花瓣纷纷扬扬,有些拂过道旁少女的鬓边,引来惊喜的尖叫;有些落在路人的肩头,被小心翼翼捧起;更多的,则如同有灵性般,围绕着端坐马背、金花红绸的江清晏盘旋飞舞,沾上他的肩头红绸。
人群彻底疯狂了,无数人伸手去够那些飘飞的花瓣,少女们更是激动得面颊绯红,目光在两位年轻俊彦身上流连忘返。
“许二公子是好看!可人家孟阁老家的小姐先占了!没戏了!”
“还是状元公好!又年轻又俊俏!才十五岁的状元公呢!前途无量!”
“俊是俊,就是看着太冷了些,跟块冰似的,这大热天站他身边倒凉快!”
“哎呀你懂什么!那才叫有气度!”
“就是就是!状元公这样的,才叫金贵!”
江清晏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槐树高处。
李兰曦正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下方因她而起的狂热。
察觉到江清晏的目光,她非但没有半分闪避,反而俏皮地歪了歪头,冲他绽开一个灿烂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春日的光线下,笑得明媚得晃眼。
他淡漠地收回视线,未再看那个树上的蓝影。
马蹄嘚嘚,踏过满地的落英,红绸拂过花瓣,继续前行。
游街队伍行至国子监门前广场,缓缓停下。
国子监朱漆大门洞开,监生们身着整齐的青衿,肃立两侧。
顺天府尹高声唱礼:“新科鼎甲,释菜谒圣!”
江清晏、许凌、周祺远三人翻身下马,立刻有礼官上前,引领三人整理衣冠。
随后,在万众瞩目下,三人神情肃穆,缓步踏入国子监,穿过泮池石桥,走向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牌位的文庙大成殿。
三人在礼官指引下,于孔子牌位前行释菜礼。
随后,礼官唱名:“新科状元江清晏,登鳌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文庙殿前庭院中,早已设好一座精雕细琢的汉白玉鳌头石雕。
江清晏在礼官指引下,撩袍,独自一人踏上那象征着天下魁首的玉雕之上。
他缓缓跪坐于鳌头,承接来自四方的瞩目与赞誉。
礼官捧上金盘,内置朱笔。
江清晏执笔,饱蘸浓墨,在国子监门生名册的玉版之上,挥毫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玉背——“洪正十三年癸巳科状元,顺天府大兴县江清晏”。
墨迹淋漓,金钩铁划,字字如刀,镌刻于玉版之上,也将镌刻于这煌煌国朝的历史之中,永续流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永安坊柳记面铺门前却比白日里更加喧腾。
街坊邻居几乎倾巢而出,将面铺前小小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几张八仙桌拼凑在街心,上面堆满了各家凑份子买来的熟食、瓜果、劣酒,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屋檐下,昏黄的光晕里,人影幢幢,笑语喧天。
“状元公回来了!状元公回来了!”眼尖的孩童一声喊,人群呼啦一下涌向坊门方向。
江清晏已褪下进士服和红绸,只穿着半旧的靛青直裰穿过兴奋的人群。
“清晏!好小子!给咱永安坊争了大光了!”卖肉的吴屠户嗓门最大,端着一碗劣质烧刀子就冲了上来,喷着酒气,“来来来!这碗酒,叔替街坊们敬你!必须干了!”
江清晏微微蹙眉,尚未开口,旁边的江临渊已经笑着拦住:“吴叔!我哥今儿累一天了,又不会喝酒,您饶了他吧!这碗我替我哥干了!”说罢,豪气地接过那粗瓷大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赢得一片叫好。
“江大郎!”开绒线铺的王婆挤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拍着江清晏的胳膊,“这下好了!做了官老爷了!听说陛下赐了老大一座状元府?啧啧,那得是几进的大宅子啊?你娘和弟弟妹妹可算熬出头了!往后啊,就是享清福的命喽!”
旁边醉醺醺的篾匠老孙闻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享清福?那可不!状元府!皇城根儿下的大宅子!江大郎,你可记着啊!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当初你爹走的时候,你家那面铺子差点开不下去,可、可是……可是咱们街坊邻居……凑钱帮着渡过的难关!你小子……不能忘本啊!”
他舌头打着结,话却说得众人一阵静默,目光都落在了江清晏身上。
江清晏迎着那些目光,沉默了片刻。
须臾,他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清晏不敢忘。若无街坊邻里昔日援手,无钱伯呕心教诲,无母亲日夜操劳,断无清晏今日。陛下恩赐府邸,清晏愧受。待府邸拾掇妥当,定当择吉日,在府中设下薄酒,请诸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登门一聚,权作清晏一点心意,答谢诸位多年照拂之恩。”
话音落,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好!状元公仁义!”
“听见没!状元公请咱们吃酒!”
“我就说清晏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到时候我们都去!给状元府添添人气儿!”
“对对!有啥要搬要抬的活儿,尽管招呼!咱们有的是力气!”
众人七嘴八舌,热情高涨,喧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将小小的永安坊彻底点燃。
江清晏只觉得很累。
经历了那么多,太累了……
“娘,柔儿,渊儿,我乏了,先回屋歇息。”
江清晏不再多言,拨开依旧热情围拢的人群,快步走向自家那间低矮的居室。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将满巷的喧嚣与酒气隔绝在外。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邻家的灯火和远处街市的微光透入,映出一室朦胧。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
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他走到书案旁,摸索着想点灯。指尖刚触到火折子,动作却顿住了。
一种微妙的注视感拂过他的感知。
江清晏没有回头,也没有点灯:“还不进来?”
门口的方向,光影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李兰曦的魂体并未完全凝实,她站在门口的位置,手指不安地绞着袖摆,脸上带着几分小心和迟疑。
“我……我看你很累了,要不……我改天再来?”
“有话就说,正好我也有话问你。”
李兰曦见他态度松动,胆子也大了些,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
“董贺和陈广寅他们在殿上突然失态招供,是不是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只是托梦给他们了,昨天晚上。”李兰曦坦然承认,“把他们心里最害怕的下场,让他们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一遍而已。没做别的。”
他收回目光,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董贺陈广寅之流,罪有应得。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你……”李兰曦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试探,“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江清晏抬眼,示意她继续。
“我……我不回洛阳了。我想用这个人情……请你帮个忙。”
“说。”
“吕旺。”李兰曦说出这个名字,“一个被闵致允灭口的小厮。”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妹妹,吕梦。”她顿了顿。
“如今你有了状元府,总要添置些仆役。吕梦那孩子,身世清白,人也勤快本分。能不能……让她到你府上,给音柔做个使唤丫鬟?也算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全了我对吕旺的承诺。”
江清晏没有立刻回答。
事情的原委他不清楚,但被闵致允灭口的,他清楚背后有多少说不出的冤屈。
钱伯就是如此……
好在苍天有眼,终究是结束了。
“可。”半晌,他终于开口,“待府邸收拾停当,让那吕梦来寻音柔便是。”
闻言,李兰曦真挚地感激:“谢谢!清晏,谢谢你!”
江清晏转过身,背对着她:“夜深了。”
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李兰曦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那你……早些歇息。”
她的身影迅速变淡、变薄,化作几缕青烟,融入门缝外微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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