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豁然洞开,沉寂已久的贡院仿佛吐尽了一口浊气,将关锁在里头的考生尽数倾泻而出。瞬间,贡院前偌大的场子被挤塞得满满当当,黑压压的一片。
人声鼎沸,难以分辨:有人长啸高呼,如释重负;有人则三五成群,高声争辩着考题答案;更有被家人寻着的考生,喉咙哽咽着,只等与亲人紧紧相拥,泪珠簌簌滚落。
“娘!姐!哥在那里!”一声清亮中犹带稚气的呼喊穿透鼎沸人声。
江临渊眼尖,轻快地蹦上一旁的石墩子,双手拢在嘴边:“哥!哥!看这边!”
江清晏听到弟弟江临渊的呼喊,循声望去,只见那十三岁的少年正奋力的挥舞着双臂,咧着嘴笑得灿烂。
他的身前,一位身着青绿长衫的少女,少女一手挽着一中年妇女,一手跨着一只小竹篮——是他的妹妹江音柔和母亲柳韫。江音柔那双与江清晏极为肖似的凤眼此刻也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江清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心且放松的笑意。整整十日的高度紧绷的神经在看见家人的那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他拨开身侧喧嚷的人群,径直朝三人的方向小跑去。
“娘!音柔!临渊!”江清晏回应着至亲。
柳韫疾步上前,先接过江清晏臂弯上挎着的沉甸甸考篮,随即,一只因常年操劳而布满茧子的手便抚上儿子的衣襟,指尖带着母亲特有的力道与温柔,细细替他抻平褶皱。她端详着难掩倦色的长子,眼底满是怜惜:“啊呀!瘦了!晏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娘,在里头哪能胖得起来,大家都清减了些。”江清晏笑了笑,声音透着倦意。他抬手覆上母亲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传递着“我很好”的讯息。
这时,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拉住了他另一边的衣袖,正是江音柔。她眼眶有些泛红,但嘴角的笑靥却压过了担忧:“大哥辛苦啦!累坏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拎着的竹篮里捧出一个干净的青布小包袱,“快喝点水,娘特意熬了点参须汤,一直温着呢!”说着,利落地解开包袱皮,露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暖水囊,小心翼翼地递到江清晏面前。
清冽的参香扑面而来,瞬间抚慰了喉头的干涩与疲惫。江清晏心头一暖,接过水囊:“辛苦音柔了,谢谢娘。”
“哥!哥!”江临渊已从石墩子上跳了下来,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哥哥身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崇拜和激动,“考完了!考完了!你可真厉害,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他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又叽叽喳喳地问:“难不难?题答得顺不顺?那些题你都会吧?……”一连串问题像爆豆子似的蹦出来。
“渊儿,不许缠着你哥!”柳韫轻声呵斥,但语气里并无多少责备,更多的还是心疼长子的辛苦,“让你哥先喘口气,喝口汤水润润喉。”
“不妨事,娘。”江清晏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接过水囊,仰头饮下一大口。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浸润心田。
他放下水囊,看着弟弟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温言道:“考场内……自有其规矩,题目嘛,也都是尽己所能罢了。”他的回答含蓄而稳重,并未夸口,也未抱怨,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思虑。
江音柔笑语盈盈地打岔:“大哥学问最扎实,定然都是稳稳妥妥的!好啦好啦,都别杵在这儿了,咱们快回去吧!大哥肯定累坏了!”
柳韫连连点头:“对对对!晏儿累坏了!柔儿,拿上东西,咱们走!渊儿,这考篮重!你提着!”
江临渊“诶”了一声,胳膊肘挎上考篮。
一家人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彼此寒暄着,缓慢却坚定地向外围移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为这喧嚣杂乱的人海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也暂时屏蔽了周围的嘈杂与焦灼。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幽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贡院龙门前高大挺拔的槐树枝头,晃荡着脚尖,圆润的杏眼若有所思地追随着江清晏一家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北京城南,永安坊。
寒碜的院子里一间居室里泛出昏黄的烛光。
柳韫端着一碗豌杂面,敲响了居室破旧的木门:“晏儿,吃点东西吧。看你一回来就抱着书看,这会试也考完了,也该让自己好生歇息歇息!”
江清晏放下手中的《周易》,接过那碗面:“娘,我不累。倒是娘亲您担心了十天,更该早些安歇才是!”
柳韫轻轻摇了摇头:“娘在家里能累着什么?你是不知道娘这心……号舍里啥都没有,十天半月熬下来,定是睡不成个好觉,脑子还用得过狠!更别说……钱伯还死在眼前了!你说你没事谁能信?!”
听到“钱伯”二字,江清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钱伯……身后事……”
“街坊邻居帮衬着搭了灵堂,那几个老学生家里凑了钱,好歹打了口薄棺体面地葬了……”柳韫叹息一声,语带哽咽,“真是造孽啊……康德多老实一个人!学生家里困难了,连束脩也不计较;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不与人有口舌之争……怎么就……摊上这等祸事!”
“康德啊……”柳韫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这辈子也是苦,早年没了妻子,也没个儿女承欢膝下。你爹去后,他更是孤单,也就拿你当亲儿子了……”
“罢了……罢了……赶明儿你去看看你钱伯……下葬那会儿,你还在里头熬着……也来不及送送他……”
江清晏默默点头,搁下只吃了几口的面碗:“娘,你先歇息去吧。”
柳韫应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话,带上门走了出去。
江清晏盯着搁在一旁的《周易》,会试前夜,钱伯还指点着书页上的字句,为他剖解,声音低沉而温和:“子芜,你看,这‘讼’卦,《象》曰: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考场如战场,也当慎始慎终,戒急用忍……”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晦暗。那晦暗之下,是未能尽孝的愧疚,是对如父师长惨死的悲恸。
是啊,凭什么是钱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好人?!
就是在这时,熟悉的牡丹花香从窗棂外渗入,江清晏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凭本能“霍”地起身,两步跨到那扇破木窗前,用力地推开窗棂。
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和街坊邻舍烟火气的同时,也卷入了更加清晰的冷冽幽香。
窗外的桂花树上,一抹幽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坐上盘虬的枝桠。夜风卷起她宽大的袖摆,一双杏眼静静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李兰曦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双手托腮,铃儿般的声音钻进江清晏耳中:“喂!小郎君!终于从那石头盒子里钻出来了,感觉怎么样?”
江清晏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方才稍稍回暖的心绪瞬间被夜风吹散,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戒备。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树梢上那抹幽蓝,沉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
李兰曦托腮的手放下,指尖轻轻点着自己光滑的下巴:“我叫李兰曦!”她歪了歪头,宽大的幽蓝袖摆随风轻晃,“兰生幽谷的兰,曦破晨昏的曦!”
江清晏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魑魅魍魉,孤魂野鬼,少来扰我清净!”
他不再看树上那个幽蓝的身影,甚至没等她再有言语。
“砰!”
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和缓冲。
江清晏一手猛地向内推合窗扇,力道之大,震得窗枢发出“嘎吱”一声痛苦的呻吟,混合着李兰曦的惊呼。
然而,就在江清晏转身的瞬间,居室里漫起丝丝缕缕的烟雾,烟雾凝聚成李兰曦的轻盈身躯,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带着愕然和迷茫的委屈,唇角也向下一抿,凑到江清晏面前:“你别躲着我啊!我又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但……”
“阴魂不散……滚出去!”江清晏翻了个白眼,随手抓起一旁的毛笔直戳戳砸向李兰曦。
李兰曦没有躲闪,她稍稍淡去身形,那毛笔径直穿过她的身体,留下一圈圈涟漪:“诶!别扔笔啊!砸不到鬼但费钱啊!”
她漂浮着,绕着江清晏转了小半圈:“钱伯跟我说你叫江清晏,河清海晏的‘清晏’,名字倒是好,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她越说越快,语气渐渐染上气愤与执拗。
江清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是你这妖孽大半夜私闯民宅,倒成了我无理?行!你我素昧平生,人鬼殊途!请你立刻离开!”
“离开?李兰曦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小巧的嘴角忽地向上一弯,勾勒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她身体一旋,轻盈地飘落在他的书架上,随意地盘腿坐下,裙摆如水波般散开,晃悠着纤细的小腿,“一百三十七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看见我的!”
她伸出一根晶莹的手指,轻轻指向江清晏:“我才不走呢!你别赶我走啦,赶不走的!我李兰曦就赖上你了!”
“荒谬……荒谬至极……”江清晏低声呢喃,试图用理智驱散这荒诞的冲击,“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界寒门之子,无权无势,赖上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兰曦看着他混乱的样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轻轻一跃离开了书架,蓝烟般的身影飘落在窗边:“放心,我虽是鬼,却并非食人的恶鬼。只是此间束缚我的东西……还未解开……”
江清晏压下那股翻涌的厌恶,强自镇定地摆出一张臭脸:“妄言妄语!鬼蜮伎俩!乱人心……”
“你看!这是钱伯的毛笔!”李兰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竹制的毛笔。
顷刻间,江清晏瞳孔骤缩,喉尖滚动着嘶哑的嗬嗬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额角不受控地跳动,清瘦的手掌紧紧攥成一团,青筋凸显。
李兰曦双手捧着笔,这笔被莹白色的柔光笼罩,笔尖处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金芒。
胸腔里恍若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江清晏身体忽地往后一跌,好在反应快,双手撑住了桌沿,强行稳住身形。
不会有错!那是钱伯最宝贵的毛笔!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李兰曦,混杂着忿怒和怨恨:“你从哪里拿到的?!你对钱伯做了什么?!”
李兰曦被他眼中汹涌的激烈情绪惊得向后飘了半步:“我没有害他!是钱伯委托我照顾你的……他的魂魄还附在这毛笔上,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阴司带走,他才能……了却执念……安息……”她急声辩解,捧着笔的手微微颤抖,那莹白的光芒也随之波动。
“江清晏……”李兰曦垂下眉睫,杏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哀愁,有悲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钱伯他想看着你走下去……想看着你金榜题名、功业有成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而是希望你能涤荡这官场的浊气,真正以所学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他毕生所愿,是想秉持清正之心,让读书人不再只为钻营,而是为国为民,求一个真正的……河清海晏!这便是他至死未消的执念,也是他……寄予你的全部厚望……”
她的手收得更紧,那点金芒仿佛感应到话语中的宏愿,微弱却执着地亮了一下。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防。江清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撑在桌沿的手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猛地踉跄。
茫然与无力感,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穿了他强装的镇定。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如父恩师、被命运抛入未知深渊的、孤独而脆弱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江清晏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眼底露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他扶着桌腿,艰难地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李兰曦,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叫李兰曦,生于大梁崇宁元年五月廿九,洛阳紫微宫;死于……”她微微仰头,仿佛在追溯那遥远而冰冷的记忆:
“大景昭顺二年中秋,紫禁城东宫……西配殿……”
“享年,十七……”
给大家解释一下哈,李兰曦生前生活的朝代是前朝大梁朝,以唐朝为原型;本文发生的时间是本朝大景朝,以明朝为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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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踏莎行·谒金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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