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
早朝时,周时玉身着绯袍,头戴梁冠,颈上配着沉香木制成的朝珠,就站在司清寒对面不远处。
质地精良、尊贵典雅的朝服愈加显得他整个人身姿笔挺、仪容如玉,在一众官员中脱颖而出。
行完礼,司清寒有些想验证心中所想,终于还是没忍住朝他的方向看去了一眼,熹微的晨光中又是看得不那么真切,反而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闪耀的光环,只觉得俊秀不可方物,和印象中的那个人极像,但是那时的气质与今时相较总让人不敢确信。
往日少年春衫薄,情相戚戚,今日锦衣夜行,任是无情也动人。
所以能验证得了什么呢?验证了又有什么用呢?是与不是,皆是徒增烦扰。
“周爱卿今日果然来上朝了,如此甚好。”御座之上皇上难掩喜悦,两天前得了司清寒的奏报,上面写着周时玉会来上朝,果然来了。
“得陛下牵念,臣之幸也。”
“司爱卿办事也是极稳妥,朕新得的这对金盆种珊瑚,就赐予司爱卿吧。”
司清寒:“谢陛下赏赐。”
下朝之后,周时玉身边一堆人邀约,庆祝他升官之喜,他道:“监中还有事务,不便前往,各位,下次一定。”
司清寒便见他的轿夫在跟前落了轿,周时玉手扶着轿子,一只脚跨了进去,最后还偏头朝他这边看过来一眼。
司清寒侧过了头,此时他的轿夫也到了跟前,还未上轿,一边便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
司清寒一看,是司渠,平时为了避嫌,在官场上二人不曾走得太近,今天司渠身旁还有几位同僚,都笑意盈盈看着他。
“司大人今日得了陛下赏赐,还不请我们喝一杯么?”说这话的乃尚宝司的少卿杨屏。
另外的为光禄寺少卿、太仆寺少卿等,司渠则是户部的一名主事。
几人为了和司清寒走近些,特意撺掇上司渠为他们牵线。
“寒哥儿最近不喝酒了,大家别为难他。”司渠有些腼腆但还是坚定地维护司清寒。
“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喝酒的道理。”
“是啊,这大冷天的,有比温盏酒更惬意更雅致的事吗?”
几人闹起来,司清寒本是冷眼旁观的状态,看司渠表情有些无措便换了一副温和的态度。
他道:“几位若有心为我庆祝,何不下月初一过来?到时司某一定痛饮相陪。”
“下月初一?”众人不解。
“下月初一是寒哥儿的生辰。”司渠解释道。
“同朝为官这么久了竟还不知道司侍郎的生辰,这实在是失敬……好,一言为定,那天我等一定奉上贺礼,喝个痛快!舍命陪君子!”
他们走后,司渠有些歉意道:“寒哥儿,你没怪我吧。”
“有什么可怪的。”司清寒当官这么久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才称得上奇怪。据同僚间传言,说他身上自有一种截然相反的气质,那就是在说公事的时候叫人如沐春风,在其他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次,大家也是特意花了心思来与他结交。
“本来此次生辰也要宴请亲戚,不过多发几张请帖的事罢了。”
“那就好。”
司渠想着还是麻烦他了,应当请客吃饭略表不是,偏头跟小厮说了几句。
九华楼。
待二人落座之后,那店家已把热腾腾的饭菜布好,司清寒一个人几乎不来这些地方,今天吃着觉得意外的好吃,唯一的缺点是——不隔音。
从旁边房间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司清寒听得一清二楚。
“我朝真是阴盛阳衰,后宫无子,怕是女祸所致。”
司渠也听到了,吓得差点把筷子丢出去,看了看司清寒,他还端正坐着,面色不改。
“皇上除了三天一朝之外,根本不管政事,朝政都是那几个无能的阁臣经办。”
“这也可以乱说?”司渠压低声音和司清寒交流,今天这是撞邪了么?
“……”
司渠想拉司清寒离开这个不祥之地,隔壁传来的暴言更大声了。
“最可恨的是这周时玉,把自己当天皇老子了,拖到今天才上朝!”
“陛下竟对他无底线的纵容!
“许兄!切莫冲动!”又听一人劝阻道。
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且越来越急促,司清寒点了点头,司渠去开了门,与几人打了照面,彼此都有些惊慌。
邵青看了看房内,挤了个笑容出来:“原来是司侍郎和司主事,好巧好巧。”
司清寒认出几人都是朝廷中的言官,靠嘴皮子吃饭的,在公共场合口无遮拦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
“诸位放心,我们只是来此用饭,什么也没听到。”司渠苦笑着说,没想到来吃个饭都不得安生,他觑了司清寒一眼,他仍旧是面无表情。
“太客气了,在此相遇也是缘分,二位何不一起叙叙呢。”吏科给事中邵青邀请道。
司渠有些犹豫,看向司清寒。
要说这些言官也真是有些本事,以弹劾朝臣为本职工作,如果没事可奏了就连哪位大臣多吃了两口饭都要写上一本说他浪费国家粮食,哪怕是皇上做错事了也会被揪住不放群起而攻之,两个字总结就是“难缠”,今天在此遇到也真算是走运了。
司清寒不与同僚走近,但不意味着他毫不处理人际关系。平时拒绝邀约也就罢了,碰巧遇见还不赏脸,这容易被冠以目中无人的评价。而且,好巧不巧,他们正在说各种黑话,被人听见肯定很紧张,要是不安抚容易出事。
言官都是一伙的,惹了一个就惹了一窝。算了,不好对付,这里还是退一步吧。
“邵兄所言极是,若不嫌弃的话我们拼个桌,只是我们这菜却动了几口。”司清寒道。
“都是男人,这怕什么。”兵科给事中许威没想到司清寒这么给面子,和传言中的也不大一样嘛,说着把菜端到了司清寒这桌。
就这样,几人迅速拼了一桌,桌上照例又开始喝起酒来。
司渠只得提前为几人做思想工作:“寒哥儿实在不胜酒力,今天就不和各位喝酒了啊,你们要向他敬酒,由我来喝。”
几人闻言倒没为难司清寒。
酒到酣时,几人再次管不住嘴巴,针对最近的话题大谈特谈起来。
“周时玉今年才多大?才二十一!现在就是国子监祭酒,过两年摇身一变便是当今宰相,到时他几岁?二十三岁。二十三岁就当上宰相?二十三岁就当了宰相,群臣之首!这简直闻所未闻!”
“翻遍史书也找不着啊。”
听到这些,司清寒如僧人入定面无表情,司渠则有些明显地坐立不安起来。
如今周时玉风头正盛,饭店又是公开场合,所谓隔墙有耳,有他们怕也有别人。
要不是他请堂哥来这里,也不会遇到这群人。司渠内心十分后悔,出门怎么没好好再看看黄历。
邵青等人倒也不是喝多了失去理智,说到一半特意看了看司清寒的脸色,看他表情舒然,于是放心,准备将更劲爆的话题丢出来,还不忘安慰司清寒一句:“司大人,您不一样,当年司司空治水之事,广为天下人乐道,挽救万千黎民、挽救我大玉于危难之中,您父亲袭海威侯后不久辞了官,不慕名利,先皇下旨才由您承袭了官职,为官三年升任工部侍郎,做事兢兢业业,从不参与争斗,您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德行无缺,所以您二十一岁就有如此建树,我等皆是心服口服!”
一番话说的司渠目瞪口呆,都说言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确不假,这司家三代人的事被他们打听的清清楚楚,难怪一下笔就能写千字弹劾长文。至于他们嘴里说的话,明白人知道,一个字都不能信。
紧接着,这些人眉头一皱,话锋一转,义愤填膺。
“但那周时玉不一样啊!”
“那周时玉凭什么啊?”
几人一唱一和,又道:“如今周时玉的势力是大,风光是盛。”
“但我们是谁?我们是民心的代表,我们是道德的义士,纵然那周时玉权势滔天,该参他一本还得参他一本!”
“周时玉一日不倒,我大玉岂有宁日啊?”
司清寒虽然知道背后有很多人不支持周时玉,但没想到,他才刚上任,就有言官说着他一日不倒,国家一日不宁这种话了。
只能说,这些人在议论朝政方面真的太精神抖擞、无孔不入了。
司渠附在司清寒耳边小声问:“寒哥儿,我们是不是先走比较好?”
这会儿走了,这些言官怎么看?会说他不厚道,怕事,怕被周时玉打击报复。
虽然明知是条贼船,但既然上了,就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
司清寒用目光示意司渠,安定。
于是坐不住的司渠也多了几分毅力,哪怕是听到再炸裂的话都没有失态。
“为官三载,翰林院竟无人能出其右,这发迹速度,让人叹为观止!周家商贾起家,怕是没少贿赂管事的大臣。”
“等他将来成为国相,让我等士大夫颜面何堪?”
“这周家,简直是窃国之贼!”
“周时玉长得娘们唧唧的,难道我朝没人了,男人都死绝了,只能找出他来当臣首?”
“还真是阴盛阳衰!”
说完,几人哄堂大笑。
司渠额角流汗,面色惨然,没想到这群家伙这么狠毒的话都说得出来,和诅咒人是太监有什么区别?
至于司清寒,还是安坐如山,宛如耳朵堵住了般。
几人嬉笑怒骂,接着仿佛期待已久,将话题抛到了司清寒身上。
“司大人,不知你是如何看待这周时玉的?”
“你就说实话,我们并不生气。”
司渠:“……”最害怕的果然还是来了,今天出门何止没看黄历,想必是犯了煞。
几对亮晃晃的目光落在司清寒的身上,就差在脸上写着“寻求赞同”四个字,司清寒却像没看到般,状似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平素虽然也厌恶那周时玉好事占尽,但我且问诸君,那周时玉会试第二殿试第一时是何年何月?”
“泰康三十六年二月周时玉会试第二,三月殿试第一。”有人道。
“既是泰康三十六年,当今圣上还未即位,若是先帝和当今圣上都对周时玉青眼有加,岂非证明他是不世出的天才,难道大家的眼光要好过历代君上么?还是说试考得更好,连状元都丝毫不放眼里?”
此言一出,几位言官脸色青了青,白了白,他们见司清寒默不作声听着,以为他也深以为然,没想到终于说了话竟然是为周时玉声援的。
“司大人你的意思是周时玉的德行可以匹配他的地位?”御史何飞反问道。
“德配不配位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就事论事,这周时玉确有过人之处,你们说的问题或许他也有,但是不能一概而论。”
一番和稀泥,让几人流淌的热血冷静了下来。酒也醒了,脑子也清醒了,好像刚才那么说是过分了些。
“哼,且看他日后言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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