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初六,是常雪融惯常上山看望钟青原的日子。
自从上次病愈后,钟青原就巴望着这天,特别是前两天,他觉得经书诵了一遍又一遍,游客迎来送往没个头儿,日子特别漫长,怎么过都过不完似的。
好在,那两天熬过去了,今天就是嫂嫂来看自己的日子。
他一大早就等在寺庙外,香客陆续来到,却不见常雪融身影。
过得片刻,了得师兄来请他入殿,他望一眼蜿蜒山路,零星人影不见熟悉那人,垂下眼帘默然转身,跟着师兄回到正殿。
一整个上午,他的目光随着祈愿的人影进进出出,早该出现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到了午间用饭的时候,正殿中一同坐禅的了得师兄先行起身来到他身边,见他视线还望向院子里人群,就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拽了起来。
钟青原被薅起来,踮着脚跳了两下才站稳,他一手攥着佛珠,只能用另一手去拨开师兄蒙在他眼睛上的手,气急败坏道:“师兄,你又干嘛?”
了得见他一上午频繁看向门口,便知道他的心思,“在等人?”
“没有。”
了得笑笑也不拆穿他,说道:“俗事缠身,总有走不开的时候。”
心事被拆穿,而且因为常雪融没有如约而来,钟青原正有些恼怒,便说道:“我不等人!”
“好好,你不等人。我等人,好了吧?我等你呢,走吧,去用午饭。”
了得右掌扶住钟青原的右臂膀,带着他往庙后院方向去,刚拐过正殿左侧小门,钟青原就挣开他的桎梏,朝庙门跑去。
越到庙门前,他步子越发缓慢,由跑变走,轻轻缓和着紊乱的呼吸,却压不下雀跃的心跳。
说不定,他走到庙门的时候,刚好撞见嫂嫂呢?
可不能让嫂嫂看到自己着急见她的样子。
到了庙门前,他的视线从最前方的一对夫妻身上掠过,后边跟着的是两个男子,再后边是一对父子……
他从需要仰视辨认来人脸庞,到俯视着山路上来人的身形,人头攒动,他总觉得下一个能看清脸的香客就是嫂嫂。
可,下一个香客,下下一个香客,都不是嫂嫂。
站在门内的了得见他这个样子,摇了摇头,暗叹道,还是个小孩子,再嘴硬,还是眼巴巴等着亲人来。
站了约莫有两刻钟,了得上前将他一把揽到怀里,说道:“走,不等了,咱们吃饭去。”
这次,钟青原没再说什么,一直垂着头乖乖跟着了得师兄到后院用饭。
吃饭的时候,他仍旧垂着头,往日香甜的红薯米饭,今日变得难以下咽,他哽得喉咙疼,眼泪就掉到了饭碗里。
他想,嫂嫂是个骗子,像当初答应自己会陪自己闹元宵的母亲一样。
她们都信誓旦旦表示会陪他,却都不信守承诺。
被母亲偏了,他纵使失落,也能接受。因为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在她那里有很多比他重要的东西。
皇宫的舅舅能抢走母亲,生病的哥哥能抢走母亲,他无法将母亲从舅舅、哥哥的身边抢走,他早就习惯了。
可嫂嫂骗他,他不能接受。
他好不容易相信她会每月来看自己,若是连她也不来了,那他又要年年月月都见不到亲人了。
虽然,他当初点戒疤的时候非常果断,但他还没有真的做好一辈子当和尚,无牵无挂的打算。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像两年前回来的第一个晚上。
在寺庙中,他向来过得恣意随性,想干啥就干啥,从无人约束他。不过他得自立,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动手,好在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
回到京中的时候,他看母亲的脸色,小心翼翼讨好她,希望她的目光能偶尔为自己停留,也为自己赞叹。母亲难过他就伤心,母亲生气他就小心翼翼。他发现哥哥牵着母亲的那根情绪的线条,于是他事事以哥哥为先。
即使每天都在看亲人脸色,他也觉得开心。
而且嫂嫂进了门,他发现嫂嫂需要看他脸色,这让他非常开心,有人比他还要小心翼翼,他才不是最弱小的那个。
刚开始,他讨厌嫂嫂,他以为又要有人来分走母亲的疼爱。
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嫂嫂并没有分走母亲的疼爱,相反,他在她身上得到了他想在母亲身上获得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安心,他渐渐有些喜欢她了。
但因为她而受了牵连,又被母亲送回寺庙,他心中的那点喜欢全都化作仇视。
好在,一来到灵壁城,他们就分开了,否则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嫂嫂。
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熟悉的房间,却感觉格格不入。
他不习惯屋内潮闷的空气、山寺夜间骤降的温度、不习惯自己独自睡在一张床上。
明明,这张小床,是他自己的小天地。
在他头一次被送来这里,哇哇大哭的很多个深夜里,在他因水土不服拉肚子到虚脱的时候,在很多个他因为没肉吃而宁愿饿肚子的时候,在他做噩梦醒来却看到无尽黑夜的时候。
都是这张小床在陪伴他。
可是,只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再躺到这张小床上的时候,他却睡不着了。
真是奇怪。
此刻与那时一模一样的感受,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闷雷声响起,屋内更加燥热,他身上开始浮现黏腻的汗珠,背脊粘在了凉席上,翻身时背部带起草席。细微的撕拉声响起,背部与草席分开,扇起一抹细微空气,炙烫的背部稍有凉意。
一瞬之后,汗水却顺着脑袋流到了枕头上。
又一声惊雷落下,室内一瞬亮如白昼,雨水淅淅沥沥滴落,不多时便如瓢泼,映照出他清明的眼睛。
暴雨后,不会有香客来了。
钟青原忽地坐起身,给主持师父留下一封信,就带上斗笠,披上蓑衣下山去了。
这两年来,他未曾出过寺庙,但下山的路却像被人刻到了脑子里,无比清晰。
雨水落到身上,先开始还带着热度,后来便带了寒意,砸落到身上,钟青原便缩一下脖子。
在倾盆大雨中,山路越发泥泞湿滑,他用牙咬住油灯提手,手中棍棒在地上支撑着,在山路台阶两侧留下一个又一个泥坑,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印记。
到了山脚,他看着两条分叉口有些懵,明明两年前只有一条路的。
他左右张望,全是一片漆黑。
想了会儿,他蹲下身,像那年跟嫂嫂分开一样,他将头搁到膝盖上,双手抱着腿蹲下。
当日分别场景,渐渐在眼前浮现。
嫂嫂最后摸着他的头说,“原原,那我走了。”
眼角余光中,嫂嫂的裙角在右眼角的视线中消失。
是右边。
钟青原眼睛一亮,起身的时候脚底那块泥泞地有些湿滑,有些站不稳便摔了下去,他浑不在意爬起身来,向前方疾走。
天黑,在一声又一声惊雷中,他又害怕又兴奋,就慢慢跑了起来。
他先看到了哥哥的坟墓,旁边的贡品还很新鲜。
他上前去,将自己的煤油灯放下,给哥哥鞠躬后,就再次往前跑去。
他记得嫂嫂说过,小院距离墓地不过二里地。
常雪融正巴拉着床沿在吐酸水,被推开屋子的时候,她头都没抬,说道:“杏云,你去睡吧,我好多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泥泞的鞋子拍击地板,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屋门敞开着,潮湿的水汽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
常雪融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她用袖子擦了把嘴,从床榻边上抬起头,就看见浑身湿透的钟青原。
她眼睛中先一愣,后变成了惊喜,而后又带上些心疼,她支起身子说道:“原原?你怎么来了?”
钟青原直勾勾看着她,见她烛火下难掩病态的脸庞,说道:“你生病了。”
常雪融一边起身下床,一边回道:“我上次不是跟你说我酿了些梨花酒嘛,我喝那个喝坏肚子了。”
是笨蛋,不是骗子。
钟青原有些满意地点点头,任由她围着自己转。
常雪融围着他一边看,一边问:“不是,大半夜的,又下这么大雨,你怎么下山的?有没有摔跤?”
钟青原道:“没事。”
常雪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囫囵,身上湿透了,裤脚和鞋子都是泥,精神还挺好,于是放下心来,拿过枕边的手巾,先给他擦了擦脸,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准备拿干布巾给他擦身上的水。
她的指甲今日劈了,还没来得及修剪,那道劈开的边缘划到了钟青原的掌心,让他忍不住发出痛苦嘶声。
常雪融的动作一顿,连忙掰开的他的手掌看,就看到了他手心中的擦伤,即使有污泥,都掩盖不了的红痕。
“手怎么了?”
“摔了一跤。”
“还有其他地方吗?”
“没有了。”
“你这孩子,我没发现,你不准备说了?”
“没事,嫂嫂,你坐下歇歇吧,我看你还没好利索呢。”
“我没事,你坐着。”说完话,她顺势抚摸了一下钟青原的脸颊,有些冰凉,又小心摸了摸他的指尖,也是凉的。
于是,她小跑到门口,招呼杏云道:“你快去烧水,让原原洗个热水澡,顺便烧一碗姜茶来。”
杏云刚把钟青原的斗笠收拾好,闻言立刻就去一旁的院落里厨房了。
常雪融回头看了一眼钟青原,他看到她就乖乖露出一个笑来,软软叫了声,“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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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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