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当春望打开房门,看到家门口的伺德顶着一张巨喙,后领被王尔特几个人紧紧抓着时,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
意外的,她的内心深处竟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
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
孩子没有哭闹,手里拿着根棒棒糖正满意地舔着。幸得这根棒棒糖,伺德表现得非常配合。
“他是残兽人。”客厅的沙发上,春望告诉几人,“但最大的问题不是他智力低下,而是他的这张鸟喙。”
伺德分开双腿坐到地板上,嘴里含着棒棒糖,透明口涎流到了下巴上,他也不在乎,只顾摆弄那些木头玩具。
这些木头玩具——春望将目光收回,难怪她最近觉得积木的数量越来越少。
“是他这张喙。”春望坦言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这个情况,能瞒则瞒。别人都以为他只是智力低下,但正如你们所见,问题在于他的这张喙,有了这喙,他就是危险的那类。”
林凇想起伍汀的话,单纯智力有问题或身体有缺陷的残兽人,如果没有明确的伤人倾向,可以和家人共同生活。
可如果是出现异变,有着强破坏力的残兽人......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这张喙有问题的?”王尔特问道,事到如今,显然要上报这情况,毕竟事关火灾,而他又隶属于比拉洛安全部。
“最开始,我只是感觉他越来越不能适应学校的集体生活了。”春望低头开始回忆。
“因为心智问题,他理解不了老师的指令,也没法和同学们正常交流。兴奋的时候他会乱喊乱叫,导致老师和同学们无法正常上课。”春望无奈地看向伺德,“那段时间,每当我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都会心跳加快,生怕他在学校里闯出什么大祸。
“后来他越来越大,开始更难控制,我干脆给他请了假,在家里长期观察。
“原本想着带他继续看专家,找办法改善一下,最好是能让他开口说些简单的话。实在不行,就送他去特殊学校,我就在学校附近租房,每天接他回来。
“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时不时会显出翅膀,比较随心所欲,你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懂,他就是喜欢这么做。对于这个其实我没有特别意外,因为他自打出生就属于能显翅膀的鸟类兽人,就算在路上被人看见,也没什么的,大家都知道鸟类兽人里会有显翅的。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家里显出了鸟喙。我和他爸都是冠班犀鸟兽人,他爸能显翅,我能显鸟喙,本来他能多显一张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坏就坏在,他的鸟喙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里,春望向林凇他们显出她的鸟喙:一张普通鸟类兽人该有的喙。
冠班犀鸟的鸟喙尽管看着扎眼,但整体线条仍偏圆弧状,在脸上的占比也没有大得太夸张。
“你们都看过到伺德的鸟喙了,很不对劲是不是?大得离谱,顶端又尖又细。我试过,非常锋利,能一下子刺穿皮肉。”说着,春望伸出右手将虎口露给几人看——那儿有一处贯穿伤疤痕。
“我用自己的手一试,就知道他的问题恐怕不仅仅是智力低下这么简单了。”
收回手,她把儿子拉起来带到身边。然而孩子在母亲身边仅仅安稳了几秒,就开始挣脱母亲,继续躺回地板上打滚。
王尔特捡起地上的一块积木看了看,沉吟片刻道:“所以你干脆给他办了休学。春望,你得知道,像伺德这种情况光休学还不够,他必须......”
“我知道。”春望打断王尔特的话。
她转过头,静静盯着窗外,随后,双手捂住脸颊。
“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你们能理解吗,很难接受。
“还以为他只是笨了点慢了点,没关系。普通学校去不了,也没关系。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得走了,留他一人面对生活的困苦,那也没事,就让他受一受,以他这情况,恐怕也挨不了多久,等时间一到,我就来接他。”
春望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手往上指:“接他上去。”
眼泪从她的眼中无声地淌出。母亲低头,用力抹掉了它们。
“从看到他鸟喙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可是,我不能让他现在就被带走,我不能。”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同绝望的海潮要将她淹没,母亲感到无比的黑暗和窒息。
“比拉洛关押有破坏力残兽人的地方向来严苛,如果他是个智力正常的孩子,或许还能听懂指令和要求。可他根本不懂,他甚至都不会说话,我不敢想象去了那里他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来就没离开过我,等他被关后会怎么想——妈妈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为什么要把我关到这样的地方?
“如果他因为听不懂指令,弄不清楚状况而被责罚,那又该怎么办?”
春望再次双手掩面,林凇见状只觉心里也生出丝丝细密的酸楚。
“我会尽力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也会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出去用鸟喙做坏事。所以能别上报吗?别让他们把他强行带走......”
隐戳的哭泣声从指缝隙间零碎散出。
“他们?”林凇不解。梁烠凑近,小声解释:“按照兽人里的相关规定,兽类显化部分会对外造成破坏的残兽人,必须被带走进行强制性监管。每个区都有专门管这些的地方,比拉洛也一样。”
如果伺德仅仅只是单纯的智力低下,春望还能留他在身边,可现在的他有了一张极具破坏力的变异鸟喙,情况就得另当别论。
这张怪异的鸟喙已然让眼前的母亲十分痛苦,然而现实远比这更残酷,它无情地向春望泼来另一波苦痛——王尔特尽力保持冷静语调,告知她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春望,伺德现在的翅膀,能飞了。”
“我们今天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鸟喙摩擦积木生火,飞起来把烧着的积木扔向草丛。不止今天,我们发现上次的火可能也和他有关......”
抽噎被迫停止,春望抬起头,惊讶地张着嘴。
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番话。
良久,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地板上打滚哼唱的孩子。
孩子浑然无觉地朝她一笑。
王尔特双手握拳置于膝上,继续艰难道:“他这情况,没有商量的余地,绝对是要上报的,一是出于安全,二是纵火的事也要被解决。”
母亲木然地睁着双眼,她说不出话,也再哭不出来。
林凇看不下去,问道:“伺德的爸爸在哪?”
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见爸爸现身。
春望仍沉浸在震惊之中没有开口,一旁的王尔特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伺德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因病去世。
林凇随即表示抱歉,心中却意外地想着:还好是去世,而非逃避责任远走高飞,否则这又将是另外一个叫人愤懑的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到底应不应该,可他忍不住这么想。
梁烠听到林凇的问题,默默看了他一眼,不由地想起那天林凇被带走时,自己喊出的话:
“他是林行卫的儿子”。
直到现在他仍摸不准林凇对这句话的态度。不敢乱问,但又想当着林凇的面解释自己的无心之过。
期望对方别而生气,可在眼下这环境里,他什么都不能说。并不合适。
然而警局门口,那个冲动之下的拥抱已经点燃了他先前苦苦压抑的心,星火微燃,徐徐燎原,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感,时时刻刻都想做些什么——向林凇传达自己的心意。
一番挣扎,梁烠握住了林凇的手。
林凇惶然抬头,只看到梁烠眸色深深。
他觉得自己手有点麻。没有头绪,不知道梁烠这突如其来的一握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但他没有立刻挣脱,林凇想,管他因为什么。
.
王尔特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从感情上而言他完全能体谅春望的处境,可理智上他必须公事公办。他得对区内的公共安全负责。
因为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尽量把可以想到的有利面都告诉她,减少她的惊慌焦虑。“关于纵火这件事,按照区里法规,残兽人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何况伺德还是个未成年人。”
春望表示她会带着伺德去相关部门,积极配合调查以及进行相关赔偿。
“但能不能别让他们把伺德带走?”
话到此处,眼泪又禁不住落下,“他玩火造成的损失我会尽全力赔偿,可是王部长,能不能别让他们把伺德带走?他还这么小,没办法适应的,我接受不了他被关进基地。”
林凇已经有点弄明白,这基地怕是和人类世界里的精神病院差不多。可能更糟。
王尔特苦口婆心劝着:“春望,你要理智点看事情,即使现在的伺德能被你保护起来,但他长大以后呢?谁也没法保证以后的他会变得怎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几年后他的异变更加明显,破坏力更强,连你也控制不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你没法一直把他关在家里的,总有你无暇关注的时候。他会趁机溜出门,就像最近这几次,他的心智跟不上身体的生长,和他讲道理又很难有成效,对他的教育也不能用传统方式。
“他的情况很可能会越来越失控,虽然目前只是啄木头,可万一以后,他开始啄人呢?现在把他送去虽然残酷,但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你得想明白啊春望!”
“我,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接受不了他被关到那里。自从他爸爸走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他还是个孩子......王长官,作为一个母亲,你叫我怎么舍得让他去那里!”春望绝望地啜泣着,无法正面回应王尔特的种种猜测。
气氛一时凝结。
绝望困苦的母亲,置身事外的孩子,有心无力的劝导者。
还有百感交集的局外人。
王尔特到底有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他想自己还是太语拙,不知道专门做这些工作的同事们都是怎么劝说的。
要不还是先回去把事情上报,等着上面处理,实在不行,也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未曾想,一直旁观不语的梁烠在这时缓缓开口:“如果是因为基地环境和管理方法而舍不得伺德,那我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只是这位妈妈,你需要做出一些牺牲。”
完全没料到梁烠能有办法,王尔特当即便问道:“什么牺牲?”
“放弃这里所有的一切,带着伺德去著克区。”
“去著克区?”所有人都看向梁烠。
林凇用另外一只手碰了碰他,示意不要信口承诺。无论哪个区,举家搬离本地到他区生活的要求都十分严格,过程和手续也繁冗复杂。没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以和背景,很难成功。
要不然蒋迪高一家也不会长久忍辱苟活在朱维咨。
梁烠却回以轻松一笑,像在表示:放心,没胡说。
这一笑,让刚才还在迟疑应不应该挣开梁烠手的林凇放弃了挣脱想法。
他默默地继续由着对方握住自己。
梁烠转身对春望说道:“我来自著克区,那儿的兽人比例也很高,同样存在和伺德类似情况的残兽人,因此分布着好几个专门监管残兽人的机构。我能帮你们联系到其中几家,到时你可以根据情况挑选最适合的,那里的整体环境和监管方法肯定比这里的要好上很多,我想应该是你能接受的程度。”
“只是你会比较辛苦。”他坦言道,“我能帮你们完成搬区手续,可到了著克区之后,接下来的生活得完全靠你自己。
“你可以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当然,我知道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你可以在我们离开比拉洛之前给我答复。”
春望低头,没有说话。
几人站起身准备离开。王尔特垂眸,决定暂时先不汇报伺德的鸟喙情况,等待春望的决定,直到梁烠他们离开......
林凇对着地上的伺德挥手:“伺德,我们先走了。”
伺德笑着对他一呵,他记住了林凇的脸,这个长得好看的人刚才给了他棒棒糖。
就在几人将到门口时,春望忽然喊住他们:“梁任务员,王长官,我现在就想好了。”
她望向门口几人,下定决心,微微点头,说道:
“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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