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正是一年中最热之际,闲着不动亦是一身的汗水淋漓。廊下偶然吹来一阵烫人的小风儿,吹得人头脑发胀,昏昏欲睡。
万山雪捧着卷册,虽然不困,却是一个字也入不了眼。外面蝉鸣阵阵,聒噪得人头疼。五脏六腑似乎憋着一团上蹿下跳的火,口干舌燥,旁边摆着丫鬟切好的水果,只是连手都懒得伸一下。
她长叹一声丢开账本,见盆子里的冰块尽消,正要开口唤人,忽见帘栊挑起,丫鬟橘霜带着一丝惊喜说道:“奶奶,二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伴着一阵熏人的酒气,崔明之大步进来了,脸上带着不悦之色。
不问便知,定然是被婆母催促着来的。
万山雪连忙打起精神,走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折扇,曼声说道:“怎地喝了这么多酒?二爷先坐会儿,我叫她们打了水来,好歹擦洗一番再睡下,身子也爽利些。”
崔明之将鞋子一蹬,带着衣服便滚到床上去:“我若不来,你便时时去母亲跟前哭眼抹泪。我来了,你又拿乔作势这这那那的,真真先人说的不错,女子难养。”
万山雪性子喜洁,床铺总是收拾得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有,若换旁人如此,定是不许。可谁让他是崔明之呢?
她只好不再言语,怅然立了许久,想要再跟他说两句话。几个字在舌尖翻了两个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见他鼾声大作,只得重新拿起账册,在床边坐下来。
红璎在外面探头看了一下,见崔明之睡得熟透,便小心翼翼走进来,轻声说道:“姑娘怎地不歪一会儿?这么热的天儿枯坐着,白白熬坏了精神。”
万山雪往床上瞥了一眼,连忙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许说话,走到外间才责备道:“你又忘了,二爷最不喜欢你们唤我‘姑娘’,成亲三年了还改不过来,仔细听见又甩脸子了。”
红璎噘着嘴:“那能怪谁?虽说嫁了人,姑娘一点儿……”
橘霜伸手捂住红璎的嘴:“你瞧,奶奶不让你说,你愈发口无遮拦。”
万山雪苦笑一声,说道:“你去吩咐人给二爷煮一碗麦冬芦根水,最是祛暑解热的。这么大热的天儿,中暑了不是闹着玩的。”
红璎不情不愿道:“那奶奶也歪着歇一会儿。”
万山雪点头答应了,见红璎慢吞吞地往廊下走,没奈何地摇摇头,回身拿了把扇子,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今日早膳时,婆母随口问了几个生意上人情往来的问题,崔明之的姨表妹子乌思羽答得头头是道,她却哑口无言,只能在一旁干坐着。连一旁的下人脸上都有遮不住的鄙夷,更不用看婆母的脸色了。
再回想起做姑娘时,乳母春草逼着她早起,跟夫子读书,而她却仗着继母的维护耍赖不起的情形,不觉悔恨交加,恨不能穿回去给当初的自己两巴掌。
再……再好好跟乳母道个歉。
崔明之这一觉好睡,万山雪见桌上汤羹温凉,才柔声唤他起来。崔明之不耐烦地翻个身,一挥手打落了她手里拿着的卷册,掉在地上这才将他惊醒。
他坐起身来一边吩咐丫鬟准备水沐浴,一面瞥了一眼万山雪,奚笑道:“哟,怎地突然知道发奋用功了?识得上面的字么?”
万山雪一噎,她虽算不上什么名门闺秀,可也是诗书传家。
父亲万有善如今是金相国府的主簿。先皇一生励精图治,晚年时却重病缠身,少主年幼,觊觎皇权的权臣蠢蠢欲动,金相国护着幼主,极力周旋,最终不负先皇托付,稳住了江山,说一句功高盖世也不为过。万有善官职虽然不高,可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连那对石狮子都比别处的格外尊贵,何况是人呢?
而崔家虽然财力丰厚,担着皇商之名,到底只是个商人。说句刻薄的,以万家如今的势头,倘若今时今日她来择婿,崔府连做选项的机会都未必有。
他可以说她看不懂账册,怎么能刻薄至此,说她不识字呢?
万山雪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面色有多苍白,她的指尖冰冷冰冷的,蜷起又伸开,勉强笑道:“二爷说得我还能成个人么,家里从前虽然光景一般,爹爹也为我们延请了夫子,难不成我连个字也……”
一语未了,崔明之冷笑一声,径直走进浴室去了,留下她站在原地,尴尬得手足无措,泪水便再也忍不住,汪在了眼眶里。
其实往日更难听的话也不是没有说过,只是不知为何,仿佛直到今日才真正听懂了他话里的轻视,格外刺心。
红璎与橘霜都是她带来的陪嫁丫头,自小跟着长大的,虽为主仆情同手足,听到自家姑娘被姑爷这般轻视,早就气得浑身颤抖。
橘霜是个沉稳的性子,见红璎气得咬牙切齿,生怕她说出什么犯上的话来,连忙使劲将她搂了搂,又进屋里扶着万山雪坐下,斟了一碗茶递至唇边,轻声说道:“二爷喝醉了酒,说几句过头的话,奶奶何必放在心上?喝了茶润润嗓子,歪着略睡一会儿罢。”
万山雪的眼泪一颗一颗坠落到茶盏里,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橘霜也红了眼圈,声音带着哽咽:“奶奶……”
却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浴室里的水声止住,崔明之不要丫鬟近身侍奉,亦不喜万山雪靠近,小厮牧笛服侍着他走了出来。
万山雪连忙拭去眼泪,拿着帕子替丈夫绞干头发。
这时窗外忽听一声娇笑:“哟,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正是表小姐乌思羽,红璎生硬说道:“二爷才刚沐浴,表姑娘请到外间等会儿。”
说话时崔明之已经起身问道:“表妹可有要紧事?请进来吧。”
乌思羽穿着藕粉色的衣衫,愈发显得身姿窈窕,她笑意盈盈,手里摇着一柄画着合欢花的扇子,款款踏进门来:“表哥这话是骂我呢,全京城只怕找不到比我更闲的人了,天天赖在姨母这里,除了吃就是玩,能有什么正经事?”
乌思羽的声音极好听,宛转悠扬,如初出巢穴的乳燕撩拨人心。生得乌发皓齿,桃腮杏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瞥过崔明之,半是娇羞半是大胆,便是同为女子,万山雪也不得不承认,乌思羽的的确确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
不光容颜好,同为经商之家出身的她,因父母观念开明,常常四处游玩,见多识广,无论提起什么话题,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崔明之向来喜爱与她谈天说地。
万山雪亦强笑着与乌思羽寒暄。
这时崔母尤夫人身旁的大丫鬟玲珑也来了,一打帘子就笑道:“表姑娘叫我好找,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在二奶奶这儿。”
崔明之笑道:“你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此来必有所谓。”
“太太说,乌姑娘来这半个月了,整日忙得丢了扫帚拿起耙儿,心里惦记着要给姑娘做几身时兴的衣服,再添几样首饰,只是挪不开空。今日听大掌柜说起,京城新开了两家首饰坊,可以现画现做的,特特地将人请了来,就在前院儿等着,请姑娘快去呢!奶奶也有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不妨一道去看看,若有中意的样式,还怕二爷不舍得么?”
最后这两句明显是玲珑怕万山雪下不来台,临时添上去的话。可若是真怕她心里难受,就该扯个幌子将乌思羽叫出去说这事儿。既当着她说了,摆明了就是要看笑话的。
乌思羽脸上有些不自在,摇着万山雪的手,眼睛却望着崔明之道:“嫂子不跟我一起,我是不去的。二哥哥,你得哄嫂子一起。”
崔明之拿脚就往外走,一壁笑道:“我是没工夫陪你们闲闹的,走了。”
他甚至没顺着玲珑劝一句让万山雪也去,她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摇摇头强笑道:“我上个月才添的簇新簇新的镯子,又白花钱做什么?妹妹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崔明之才走出门,又回身笑道:“得了,思羽,快到前面去吧,又来一个请你的。”
只听廊下有个小丫头脆生生说道:“二爷,表姑娘在这里么?”
玲珑拉着乌思羽就走:“待会儿太太要骂我做事不力了,请个人也请不动的。”
乌思羽冲着万山雪歉意一笑,还要说话时,已经被两个丫鬟连拉带笑拖了出去。
红璎气得鼻孔呼哧呼哧的,脸颊通红:“真不害臊,也有未婚姑娘往嫂子房里闯的道理,活打了脸了!爹生娘养的,天天赖在亲戚这儿算怎么回事?”
橘霜饶是好性儿,也十分不满说道:“是啊,红璎都说了二爷在沐浴,还往里走,真让人膈应。”
万山雪疲惫一笑:“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歇会儿。”
红璎还要说什么,橘霜使了个眼色,将门掩上。
万山雪慢慢坐下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儿。正值韶华,肤色细腻白皙透着微微的红色,若论身姿容颜,她虽然比不得乌思羽妩媚,却胜在端庄清丽。只是乌思羽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奕奕神采,在她这儿只有挡也挡不住的疲倦。
十九岁,人生才开了头,花朵一般的年纪,竟隐隐有了槁木死灰的势头。
想到方才崔明之对她何等厌弃鄙夷,对乌思羽又是那样的彬彬有礼,温声细语,她心头一酸,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喉头酸涩得厉害,泪水将一屋子锦绣都氤氲成模糊的虚像。
她握着手帕紧紧掩住唇,不愿意让别人听了去,可是肩膀剧烈的颤抖却将她纷乱的心情尽数倾泻。
与崔明之成婚三年以来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眼前,当初满心欢喜待嫁的少女,跨进门后他日复一日冷淡的模样,还有婆母咄咄逼人的询问,下人们猜疑的眼神,一碗一碗苦咧咧的坐胎药,一夜一夜独守空枕自我怀疑……
她终于抑制不住,扑在被子里哭出声来,呜呜咽咽之声,透过还留着他气味的薄衾散了出来。
新书开啦,吸取上一本的教训,这本存足了十万字才发的,宝宝们放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