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了月中,可今夜月色出奇的好。
踏着满地皎洁回府,金鲤迎了上来:“将军回来了。老太太这几日心情大好,今儿个夜里命人搬出了去年酿的葡萄酒,跟老爷和大爷二爷一道喝酒呢,江姑娘也在。”
黎偃松加快步子,来到樊老太太的院里。果然瞧见父亲与黎偃成、黎偃钟伴着老太太说笑,江心澜抱着庭安坐在老太太下首。
一见他来,黎玄起身笑道:“松儿来陪陪老太太吧,母亲且恕儿子不孝,身上实在有些支撑不住。”
众人都知道黎玄的旧伤到了暑热天便会犯,黎偃松连忙上前扶住黎玄。
老太太佯嗔道:“松儿过来,让你爹再疼会儿。摊上个糊涂不知事的娘,不使他多疼会儿我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亲生后娘的名声?”
黎玄笑着赔罪道:“都是做儿子的不好,惹母亲生气。”
黎偃钟起来给樊母捶背,笑道:“老太太顺口说句气话容易,回头三叔身子有一丝不爽快,还是老太太自个儿心疼”
老太太气鼓鼓道:“自家娘们儿跟前也这样,你没瞧见我老早赶了三个媳妇回去歇着?还不是心疼她们终日忙碌,不必陪着我这个无事忙的人干坐着。你倒好,还非得撑到你儿子回来你才敢走,花木兰替父从军,你便要你儿替你陪母么?”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黎偃松送父亲回了院子,转头来陪老祖母,见老人家神色伤感,便以目示意黎偃钟,兄弟俩努力找些话来凑趣儿。
樊老太太满脸笑意,将兄弟三个细细打量了一遍,末了伸手攥住黎偃钟的手,爱怜地拍了拍,长叹一声,抹抹眼角说道:“这话我说的不下百回,只怕你们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今儿你们三兄弟齐聚,我还是要再絮烦几句。自我来到黎家,男子们刀山火海地闯,我心里也一日未曾真正安宁过,别人眼里千好万好的荣华尊崇,在我眼里半文也不值。我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些麻烦死人的繁文缛节,在咱家都可免了。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随心所欲就是。记着我的这句话吧,好孩子们。”
黎偃钟举起酒杯说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可我要为三叔剖白一句。三叔守着您老人家并不是出于礼节,是发乎于内心的敬重依恋。”
老太太笑了起来,对江心澜说道:“心澜是知道的,从前你这个二哥哥就如同闷葫芦一般,老半天问不出一个字来,急得我发燥。自从与于家姑娘定下婚事,性情开朗许多,好似将那些年的话都补回来了。”
庭安从江心澜怀里坐起身子,睁大眼睛问:“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我三叔定婚事了?”
老太太笑吟吟道:“是呀,等二婶三婶过了门,我们小庭安就有更多人疼了。”
黎偃成看了一眼江心澜,连忙招手示意乳母把女儿抱走,庭安踢腾着不肯:“我要姑姑抱,我就要姑姑抱!”
黎偃成忙起身去接她,竟也被小家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太太笑道:“真真是两人的缘法,拢共也没见过心澜两次,黏得这样厉害。”
江心澜笑道:“好好好,姑姑送你回去。”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嘱咐道:“那你就回房歇下吧,这孩子这两日不要爹不要娘的直缠磨你,可够受的了。”
眼见着江心澜一行走远了,老太太话锋一转说道:“心澜这孩子面上笑眯眯的,我瞧着她似乎总有什么心事,背过人时便有些忧愁。”
黎偃松知道内幕,却不愿意说出来,便含混“唔”了一声。
“唔什么唔,一点儿不知道关心人,赶明儿大哥二哥都成家有孩子的,我看你打光棍打到八十岁去。”
黎偃钟笑道:“真个的,要是你们两厢情愿呢,咱们是男方,趁早利利索索定下来,岂不两便?关于你俩的流言沸沸扬扬,众人都认定你们是一对了,咱们倒罢了,江将军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矜贵得跟眼珠子似的,让人家背负这样的名声,将来说亲多不好。”
黎偃松想起流言乍起时,江心澜飞快地去找他,威逼利诱要他不许澄清的样子就暗自好笑。
江咏将军和夫人虽然不急着嫁女儿,可是到底年龄搁这儿,挡不住提亲的多,也时时打探她的心意,心澜烦不胜烦。
恰好那次回京,有好事者提起了他俩,江心澜索性来了个顺水推舟,默而不语,别人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默认罢了,黎家与江家近水楼台,别人也不好再提。
可是祖母显然是当真了,这两日一再地明示暗示于他,黎偃松知道得把话说明白了,便道:“祖母莫信流言,我与心澜彼此都以兄妹看待。至于说亲,国事不太平,晚点儿再罢。”
“你别想着我这个老婆子终日在宅里,糊里糊涂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咱们黎家干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儿,堂堂正正,上天必然会垂怜的,若有心仪的姑娘,千万不要错过。”
他晃了晃祖母的手臂:“我记住了,老太太,您就放心吧。”
老太太睡去了,黎偃钟贼兮兮地说道:“我另外备了下酒菜,咱们哥仨儿再去书房喝两盅?”
自到边关,从来不缺与将士们对酒当歌的豪迈,却少了骨肉手足相聚的宁静温情,黎偃松与偃成对视一眼,当即答应下来。
黎偃成安静地坐着,含笑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黎偃钟看了看大哥,又看看黎偃松,呷了一大口酒,声音里漫上哽咽:“你年龄最小,却是过得最辛苦的。这京城里惯会拜高踩低,若不是三弟你舍身出去,祖上再大的功绩,也只有那帮小人落井下石的。”
黎偃松摇摇头,这点子辛苦算什么,像大哥二哥这样生生被折断翅膀,才是真的难。
黎偃成满眼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
黎偃松咽下喉头酸楚,朝着宫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世人皆苦,不独我一人。”
黎偃钟压低了声音,愤愤然道:“若依此看,三弟去了边关虽然辛苦异常,却也比我们憋憋屈屈待在京里好,眼看权臣当道,天子一退再退竟无计可施,真个闷煞人也。”
“先皇在时,便将奏折分成几类,标明加急者务必直达天听。金弘起初辅佐时还是勤勉的,日日将紧要奏折拆分开来与皇上讲解,如今权利熏心,所有奏折大事小情,竟全部擅自做主,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三弟有所不知,姜公公带了个百伶百俐的小徒弟,机变灵敏,办事甚是得力,一身好武艺,只因对皇上忠心耿耿,惹来金弘忌惮,找个借口将他杖毙了,这一类的事情真是数不胜数,唉……身为男儿,不能手刃奸臣替天行道,一身好力气困锁在这牢笼里,我……”
黎偃钟再说不下去,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月亮西行,被丝丝缕缕的云彩遮住了光芒,连带屋子里的烛火都暗淡下去。黎偃成转过头去,肩头也微微颤动着。
黎偃松握着酒杯,酸涩难言。
黎偃钟哭了一程子,擦干眼泪笑道:“瞧我,喝点儿酒一时胡言乱语,吃菜吃菜。”
“是了,这两日满城都在议论,金相国已经得了皇上允准,着令昭勇侯即日前往京城领罪。吴阻性情急躁,与吴险时起纷争,倘若此次真给他治了大罪,往后秀州晋陵都由定国公吴险一人治理,或许会清静许多。”
黎偃成蘸酒写道:借刀杀人,岂容刀存?
黎偃钟霎时明白,愕然地向两人脸上环视一圈,说道:“这……”
黎偃松心里烦乱,面上却是淡然,举起酒杯说道:“且往后看,咱们先饮酒吧。”
*
万山雪进了院子,便瞧见乌思羽和崔明之正相对立着说话。
她看着娇俏如花的乌思羽,心里奇怪,她本可以有许多选择,为何偏偏盯上了崔明之呢?
回头一想自己当初的执拗,苦涩一笑。
乌思羽一见她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二嫂怎样了?都还好吗?”
万山雪此前因为崔明之的态度,在乌思羽面前总是倍感自卑,觉得自身处处不如她。如今既不那么在意崔明之,对乌思羽的行为也就不再关注,他们怎样亲密,心里也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她疏离一笑说道:“多谢表妹关心。我先去看看橘霜这丫头,失陪了,妹妹请见谅。”
说着脚步匆匆从崔明之旁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橘霜听到声音早下了床,主仆二人相对无言,皆是泪水涟涟,彼此劝慰了好一阵子。
万山雪回到房里,见崔明之坐在那里。
她沉默片刻,觉得嗓子干疼得厉害,见桌上的新茶冒着热气,便斟了一杯慢慢啜饮。
不知过了多久,崔明之淡淡问道:“岳父对于你乳母安葬之事怎么说?”
万山雪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厌恶,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过去那个迷恋他的自己。
“万家来负责此事,二爷无须费心。”
崔明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赌气。我有事脱不开身,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吊唁那日我必然到场,给你体面。”
万山雪嘲讽地笑了:“二爷是日理万机之人,自去忙碌就是,我不需要什么体面,阿母跟二爷不熟,更无需二爷赏脸。”
她说完便来到外间,坐在橘霜身旁沉吟半晌,唤过一名小丫鬟,请她去喊江嬷嬷来。
她在兰芬跟前儿已经细细讨教过丧仪要注意的事项和花费,心里有了底,安排起来自然也很有条理:“原是咱们太太要说派个老道的人儿过来主办丧礼的,我心想我年纪轻轻,自然比不得太太调理人得当有法,可手里也是有两个稳妥靠谱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再者阿母与你们都是有交情的,此事交给你与刘嬷嬷,我也放心。”
江嬷嬷自来不曾见过万山雪这一面,满脸意外,稍稍泄露一些惊喜之色赶紧压回去,忙说道:“不敢教奶奶失望,必当尽心尽力。”
万山雪揉了揉双鬓:“这事儿比不得在府里出殡,诸事不齐全。可若是都要买去,事后收回来不是,扔了不是,倒是浪费。你们瞧着,凡能租赁的一律租赁,必需买的亦无需节省。这二十两银子嬷嬷领去,开销事宜你与刘嬷嬷商量着办妥当。”
久不受待见的嬷嬷乍然得了重用,喜得如久旱逢甘霖,只是看主子伤心,不敢喜形于色,喏喏退去。
“人都说厚养礼葬,”伤心自责漫过万山雪的脸庞,她歉疚地垂下头来,“你瞧我,既没能厚养,也没能礼葬。”
橘霜垂泪说道:“最后关头,姑娘跟春草嬷嬷彼此开释心结,已经很好了。”
继而又说道:“我以前听说,那些投机的人最喜帮人治理丧事,总能趁着主人家伤心之时,事事总想着体面为要,不追究多花钱,而趁机捞一笔,要不要……”
万山雪摇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用了人家,对这样的事就该睁只眼闭只眼,手里藏私也是有限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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