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之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含着不屑的冷笑。
万山雪挣扎起来,扑向嫁妆箱子。
大婚前她专门找人定制了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来盛放来往书信和礼物。内层置有香料,年深日久连木纹里都沁着香味儿。少女的心思藏在匣底,那里暗雕着一句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含了两个人的名字。
她犹记得将信笺一一抚平时放入匣子时的心情,信笺按着时序叠放,每一封都系着精巧的同心结,是她亲手编织而成。
那时痴痴想着,婚后二人共坐西窗下,一一拆开相阅,回味暧昧时期的美好,定然温情而有趣。
没想到大婚之夜他忽地变了脸,自此,她再也没有打开那个匣子的勇气。
她一直以为,原因定然出在自己身上。长相、身材或是行事作风,不能入夫君的眼,才招致婚前婚后他这样大的反差。将自己拆开来剖析反省了千遍万遍,却从未想过,他居然说,他从来都没有看上过她。
也从来没有什么书信礼物。
她不愿相信,亦不敢相信。
她一迭声唤橘霜拿来钥匙,哆哆嗦嗦开了匣子,迫不及待地展示给崔明之,却在打开的那一瞬愣住了。
匣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些绮丽而美好的回忆,她视若珍宝,字字句句皆烂熟于心,到头来,却是她自酿的一坛酒。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万山雪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她只觉得全然不对,一切都不对。
曾经明晰的记忆忽然像沸水一般翻腾起来,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太阳穴突突作痛。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摁着头。
崔明之蹲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场戏你演了四年了,还不觉得累么,我的夫人?”
他起身便要走,万山雪忽地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衣袖:“把话说清楚了。你既然从未看上我,为什么要娶我?就算是我死皮赖脸贴上去的,你完全可以不答应,谁又能逼迫你?”
“谣言漫天飞,你万家不要脸,我崔家的脸面却是丢不起的。既然一心促成了这桩姻缘,你总算是心想事成,从此消停些吧。”
崔明之一甩衣袖转身就走,却带得一个杯子咕噜咕噜掉在了地上,散作一地碎片。
那是他们大婚时候的合卺杯。
万山雪极喜爱这个杯子,胎骨薄得透光,在烛光之下,釉下暗刻的鸳鸯交颈之姿便清晰可见。
她整日将它放在桌上,闲时细细抚摸,满心盼着有朝一日夫妻感情好起来时,用这个杯子弥补上新婚夜里未完的合卺礼。
清脆的碎片声,反而让她心里明晰了一些。
她定了定神,站在门前挡住崔明之的道路,平心静气地说道:“崔明之,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纠缠你,只是希望你今日能帮我把谜题解开,你究竟是为什么答应娶我的?”
见崔明之懒懒的不愿意回应,她又诚恳说道:“当年庙里避雨初见,我只觉得你看起来很正派,却并未多加注意。再后来便不断地从丫鬟那儿收到你的信笺,这才慢慢……我一直以为,你我姻缘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中间定然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恳求你,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背着父母与人私相授受,不辨真伪,这等下作事体都做得出来,你也算是官家小姐。即便不是我,换做别的随便什么男人,你也会上钩的,是不是?”
万山雪竭力压着心底的愤怒,温声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明之,请你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谣言迫不得已娶了我,我委实不知道。”
“好,那我就告诉你。那日庙里大雨归来,我生病卧床些日子,期间流言四起,说我崔明之对你一见倾心,相思入魔,说得那样真,有头有尾,连母亲都相信了。三人成虎的是你们,骑虎难下的是我崔家。
母亲以为,你万家诗礼传家,后母名声又极好,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差,便上门提了亲。至于你说婚前鸿雁传书,鬼知道你跟哪个野男人传的。”
万山雪惨白着脸,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彻底相信了崔明之的话不会有假。“野男人”三个字都说得出来,她在他心里的形象也就不问而知。
婚前跟她在心里倾吐情意、你侬我侬的人,决不会是他。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笑道:“既是如此,真真委屈了你。崔明之,我们和离吧。”
崔明之不料她会说出这话来,怔了怔而后说道:“行。牧笛,进来。告诉你二奶奶,依照我大鄢律令,女子向夫君提出和离,需要做什么。”
牧笛低垂着头进来,小声却清晰地说道:“女子若提和离,则须在夫家同意后,先受五十杖刑。再赔男方一半聘礼以示惩戒。”
万山雪颤声问道:“若男子提呢?”
“女方娘家须在十日之内将其女接回。”
“就这样?”
“就这样。”
万山雪笑得满脸是泪,她问道:“算算吧,崔二爷,你给我的聘礼是多少?”
“牧笛,取账本来。”
不多会儿牧笛便回来了,奉上账册又关紧房门,崔明之将账册摔在她身上:“你自己看看。”
上面写着的大婚开销,第一页便是聘礼,其中仅仅银钱一项,便赫然写着:三千两。
万山雪惊愕抬头,她虽从来不管不问家中俗务,却也大概知道,按京城风气,京城士大夫之家娶亲亦不过花费千两银子,而崔明之迎娶她的总花销竟然高达五千两!
而这件事,她从未听继母和父亲提过。
崔明之嗤之以鼻:“五千两,你知道意味着什么?是了,你是官家娇小姐,知道什么民间疾苦。这么说吧,我买一百个绝色丫鬟伺候我一辈子,都花不完这五千两!你看看你自己,值这个数么?”
万山雪难以置信,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从未听过什么三千两五千两的话……”
崔明之轻蔑地笑,不顾她脚上有伤,恶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地上,扬长而去。
她跌坐在地上,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这三年来,夜夜目睹她辗转反侧的枕头,仿佛将眼泪都已经吸干了。眼睛涩痛,心口闷得像是压着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千百个念头飞速旋转,往事铺天盖地浮现在眼前。
十五岁随继母礼佛时为大雨困在寺里,恰遇陪母同来的崔明之。两位妇人闲来无事,互相攀谈。
她是尽态极妍的明媚少女,任谁路过都要频频回头,崔明之陪在母亲旁,却是目不斜视,未曾向她多看一眼。她那时便从心里认定,这是一位正人君子。
却也仅限于此而已,并未多加注意。
兰芬对崔明之母子赞不绝口。再后来,兰芬身边的丫鬟花露便悄悄送来一封表明心意的短笺,署名是崔郎。
万山雪脸热心跳,连忙焚毁,心里噗通噗通跳了好几日,并没有予以回应,且告诉花露万万不可再做此有悖闺范之事。
书信和礼物纷至沓来,花露一脸为难:“若是不收,又恐人发现告诉老爷夫人,将事情闹大了去。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姑娘妥当。”
信上的话是那样情深意切,说些生意路上所见所闻以及对她的牵念,所送礼物的分寸感也恰到好处:小小巧巧却款式新颖而精致的首饰,京城见不到的奇花异草制作的信笺,形状奇异特别的摆件,总是美到女子心里去。
起初半个月一封,后来三五日一封,偶然中断十来日,万山雪竟失魂落魄,十分不适应。少女的心里,一遍遍描摹那人的身影,不知不觉已经牵肠挂肚。
而这些信笺,竟偶然被春草发现了。她怒不可遏,逼问出是花露所为,气冲冲找到了兰芬房里去。
身为一家主母,兰芬自然是大发雷霆,问清楚起始缘由后,狠狠责罚了花露,打得她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万山雪心里惴惴不安,等来的却是兰芬的和风细雨:“好孩子,少女怀春藏心事,我不怪你。可气的是,你不该瞒着我们私相授受,幸而是我发觉了,若是被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婆子散扬出去,咱们全家人的脸面要也不要?我知道,我是后娘,到底比不得亲娘让你信赖。”
说着便流下泪来:“可你怎能拿我比寻常后母?我本就是你的姨母,与你娘同父同根,你与我的孩子有何异?”
此话一出,万山雪自是悔恨交加,母女抱头痛哭。
“崔家儿郎我也看了,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他们家底虽丰厚,到底只是从商之家,我与你父亲都不愿意委屈了你。如今你既然真心属意于他,我便与你父亲相商,私下找人探探他母亲的口风,咱们正正派派把事情办了岂不好?”
这一番话堂皇正大,又慈爱柔情,万山雪扑在继母怀里感激不尽。乳母春草的激烈反对,将她越推越远。
她欢欢喜喜准备嫁给心上人,其它一应事务都全凭继母作主,什么聘礼,嫁妆,一概不闻不问,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
若不是崔明之今日说出真相,她此生此世都不会想到,看似和蔼可亲的继母,她的姨母,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十五岁起就编织的郎情妾意白头到老的美梦,如水晶坠地,覆水难收。
她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剧烈地呕吐。
几乎将肠子都翻过来,吐得干干净净,几近虚脱的她,将手边物什一样一样摔在地上,声嘶力竭道:“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红璎在外面紧紧守着房门,橘霜冲进来死死地抱着她,泪如雨下。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拥有令人歆羡的一切。娘家慈蔼,婆家殷实,夫妻恩爱,如今才发现,其实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墙上的自鸣钟不懂人间疾苦,滴滴答答不眠不休,执着地将黑夜变成白天。
晨光大好,阳光炽热而明亮,笼罩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昨夜女主人的崩溃,都只是一个噩梦。
石缸里的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莲叶圆润如盘,有几朵荷花玉立其中,粉白相间,引来了几只蜻蜓,翅膀微微颤动。
万山雪立在水缸旁出了会儿神,哑着嗓子冲红璎笑道:“你还记得么?阿母的绣工极好,曾经教我绣荷花蜻蜓。可我怎么也绣不好蜻蜓,最后胡乱绣出一只蛾子,气得她哭笑不得。”
红璎眼里闪烁着泪光,笑道:“是啊,其实那只蛾子,姑娘……奶奶当初也绣得活灵活现的。娘背地里爱不释手,夸了又夸。”
万山雪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红璎,以后想唤我什么便唤什么,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红璎愣了一下,继而用力点点头,笑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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