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淡淡的阴影在纱帘外飘落，时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高明迷蒙地盯着那些暗斑，缓缓眨着眼睛。
应该是睡太久了，好久才找回意识。
他已经醒来有一阵了，但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侧趴着。
他想不起来这是哪，房间的陈设不像是他们在香港那个狭小的家。
这里非常安静，有暖气干热的气息，纱帘外那些阴影已悄悄在窗沿上积了一层。
是下雪啊。
视线移到床头，他动了动手，拉开那盏中古台灯，光从彩色玻璃罩里透出来，优雅而温馨。
这光亮让他忆起这盏台灯——是他和陈贤一起去法国的时候，在一家二手杂货铺里淘的。
他们同时看中了它。高明很喜欢这种地中海风格，陈贤则说它像是教堂的彩色玻璃窗。
灯罩下方的光是暖黄色的，照着几板药，和一张装在象牙白相框里的合照。
照片里是他和陈贤站在一个黑白展板前。那背景他记得，是在德国看过的一个艺术展品。
自己站得很勉强，几乎是全靠陈贤搀扶着。
高明的视线停在那张英俊的脸上移不开。
那明眸皓齿柔和温暖，笑得那么幸福。
他摩挲着那张照片想了好久。
那不是他们在法兰克福第一次看到那展品的那次，而是后来——自己在做了第二次手术之后，边休养边和陈贤一起游历欧洲，在米兰遇到的巡回展。
彼时二人的笔迹早已被后来者的字迹覆盖，他们依稀辨识出开玩笑间写的那串数字。
然后是自己，非要陈贤扶自己起来，再一起拍一张留念。
那些辨不清的人名层层叠叠，融成一片文字的云。杂乱的背景前，他笑着，自己爱慕地望着他。
就如同此时此刻。
不一样的是，那时候自己还没恢复好，陈贤天天寸步不离，完全不能像现在这样放心留自己在视线外。
高明想着，把手里的相框放下，撑着自己，换了个平躺的姿势。
所以，已经过去，好久了。
他们也来欧洲好久了。
他如愿做了Reinhard教授的博士后，第二年的时候接受了脑和脊髓电极的植入手术。
那之后，开机调试、学习适应，甚至重新植入，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几次都以为要挺不过去了。
毕竟是以命相搏的机会，还记得上手术前拉着陈贤滔滔不绝地交代后事，又是哭又是笑……
现在想想，真夸张啊。
后面这一切，好像是睡了一觉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全麻的次数多了还是脑机接口的副作用，他经常会忘记后来的人和事。
但打开数字桥的开关，大脑中的运动意图被转码为刺激下肢肌肉的信号序列，他那双还不太强健的腿可以动起来，甚至能支撑他短暂地站立和移动，已经是做梦都会笑醒的恩赐了。
只是这技术能改善的有限，他还不能很好控制二便。另外之前就落下的旧疾也不会因此得到矫正——比如低血压，他还是不能运动过猛；再比如肠胃弱，他依然瘦得老挨陈贤念叨，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吃生冷刺激的东西……
高明把床背板调高缓了缓，觉得自己能行了，就慢慢掀开被子，把双腿顺下床。
心脏沉沉跳了两下，一种隐约的难过袭来。
是了，刚醒来侧趴着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有点失落、有点形容不出的酸涩。
高明使劲吞咽了两下，想咽掉那种梗塞的感觉。
无济于事。
更糟糕的是，他不记得何来的这难过。
床边装了很多借力的扶手，还摆着助行器，轮椅停在床尾的位置。
高明看着自己双脚踩在了地毯上，双臂便开始用力，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半趴到了助行器上。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去想迈步的感觉，不出片刻，左脚真的颤颤巍巍地探了出去。脑子里有些杂乱的念头，让他控制不好这本就不太听话的双腿。
蹒跚移动到房门口，越发明显的低落情绪让他感到憋闷，他把助行器推到贴墙，反复深呼吸喘匀气。
门框包了一层防撞条，他就倚着门框往外看。
客厅很大，地上铺着乳白色的短毛地毯，当中摆着一组布艺沙发，沙发边有一盆半人高的圣诞树，后面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油画，另一侧墙边有一排展示柜，上面摆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加湿器，地面上则是一盏电子壁炉表演着燃烧橡木。
没有人。
陈贤不在。
多看了几眼，他想起一些事情。
比如陈贤就站在那墙边——那时候还没那个展示柜，那人指挥着设计公司的职员，说全屋都要换成地暖和原木地板。
然后有那么一天，就在铺好的原木地板那，自己坐在轮椅里，看陈贤一笔一笔把油彩涂在画布上。那时候有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他就沿着光斑边缘描，像在勾画时光的轮廓。
再比如陈贤扛着那棵小松树，雪都融化成了水滴到地上，根部带的泥也一个劲往下掉。他手都冻红了，却还要出门去刨土。他说圣诞不应该牺牲树的性命，说生机才会实现愿望，愿望就是源源不断的生机……
还有展示柜对着的那面墙，有一条长长的扶手，陈贤陪着自己不知道在那走过多少个来回，从紧紧扶抱着，渐渐到只需搭把手，再到可以不必时刻保护。
所以……失落，是因为身体状态趋于平稳，关心不再那么密切，自由的狼得以被放归山林？
门铃声响起，打断他的回忆和胡思乱想。
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双腿移动上，他靠着助行器慢慢移动到门口。
“Dr.Gao, good afternoon!”门外一位卷发白人小哥热情地打招呼。
高明看了他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Reinhard教授的博士生，是自己带的学弟。
他笑笑，抬手想接过学弟带来的材料和硬盘，却因为没掌握好平衡，立刻把手握回了助行器上把住。
“Careful！”学弟本想扶他，但看他还算站得稳，就只是探身进来把东西放在了玄关柜上，又说了几句，关心他感冒有没有好些。
高明应付了几句，目光越过学弟看见枯篱笆外走来另一个人。
心跳再次开始变得明显。
月季篱笆墙在寒冬只剩下枯枝，遮不住人影。很快篱笆墙到了头，高明看清全貌。
——一手揽着个满载杂物的牛皮纸袋，另一手插在口袋里，臂下夹着根法棍，穿着黑色风衣的俊朗身影踏雪而来。
那人的鼻尖和耳朵都被冻红了，白色的雪粉薄薄落在他头顶和肩上，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融为一体，又是最突出的那部分。
那人看到了他们，只是看了两眼，从口袋里抽出手，向上拉了拉羊绒围巾，遮住半张脸。
他向学弟点了点头，平淡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高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这种熟悉的淡漠，令他本就落寞的心更加空旷。
陈贤身上全是冬日的寒气。他换了鞋、放下手中的东西、将大衣挂起，就站去了壁炉旁边。
沾染的雪花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粒，在飘忽不定的炉火光曳中，像给他整个人撒上了星光。
高明回头草草送别了学弟，轻手关上门。
家里很安静，是两个人都沉默的安静。
糟了，不会是做了什么让陈贤生气了吧？高明心里打鼓。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看着那个壁炉前的身影，说了句：“哥，回来啦。”
那人焐着双手，低沉“嗯”了一声表示听到。
外面冰天雪地，零下十几度，自己刚刚在门口站的这一会儿身体已经凉透了，更不要说在寒风中走了那么久的陈贤。
高明看着他，纷乱的思绪又加杂了心疼，想赶快去厨房倒杯热茶给他。
双腿有些发抖，可能是站太久没有休息的缘故。他晃晃悠悠一步一停地往客厅另一头挪动。
就快到了，再有两步就可以触到橱柜了……
左脚越来越不听话，几乎要惯性地崴到。之前为了纠正足下垂，做了几次矫正术，虽然经过复健已经好了些，但若是累了，脚腕还是会变得松松垮垮。
数字桥不会向上传递感觉信息，高明其实还是感觉不到双腿的活动，也感觉不到具体的累和痛，只能靠看来判断。
为了够到热水壶，他迈步将身体脱离助行器，但下一秒就看到自己的脚没有踏实地面，外翻过去，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打了弯。
完了，要摔……
这一摔恐怕是会伤筋动骨……
还是在惹陈贤不高兴了的时候、在他面前摔倒……
高明无力自救，又不敢吭声，认命一般紧闭起了眼睛。
就在失去重心的那瞬间，后背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他直接跌进了熟悉的怀抱。
“哎……”那人低沉地浅叹了一口气。
高明抬头向后看，对上了那双低垂着的墨色眸子。
那双眼里的慌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温柔。
让高明无比沉醉，宁愿一生沉沦的温柔。
“说你多少次了……”沉默被打破，陈贤开启了絮叨模式，什么不可以莽撞、要好好看路、慢慢地走……
高明看得入神，忘了自己想要辩解。
陈贤帮他整理好保暖的毛线帽，裹紧毛衣开衫，口中还在叮嘱：不可以穿那么单薄站在门口、不可以偷懒不穿棉拖……
“嗯，”高明眯起眼，“还有什么不可以？”
“还有……”陈贤抿了抿嘴，像不满他的反应，“……不可以放太多注意力在别的家伙身上。”
“唔……”
微凉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属于冬日森林暖阳下融雪的气味包裹着他。
是甜的。
精神放松下来，身体也彻底松了力气，他把自己全然交给了陈贤的怀抱，由着那吻游走到耳廓和脖颈。
被放过的嘴便有了机会可以讲话。
“就你可以拈花惹草，不许我和学生说句话了？”
陈贤抬起身，不停手上给他按揉放松小腿肌肉的动作，睥睨着道：“我家高老师责任心那么重，今天Edward，明天又是Manisa的，我哪管得过来？”
是了。高明想起几年前来访学那时候，陈贤就因为自己不顾身体帮人做实验而表达过不满。
“叫你多休息几天，就那么离不开你那些labmate？身体还虚着，就又去吹风，要不我再把感冒传染回你？”陈贤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又贪婪地吻进来。
好像是才病过，还害得陈贤也不时低咳几声。
这些近时的事反而会记不清楚。
原来他是在气这些啊？
高明按住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指尖还留着硬涩涩的冻意，高明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它。
爱欲就像是一种病毒，在他们之间肆意增殖、反复传播，让彼此的体温都升起来，直至高烧焚骨。
“我不能给你省心。”高明坦然地微笑起来，“省下来你要给谁呢？”
“啧，拿捏我。”陈贤咋舌，朝他白净修长的脖颈上咬落去。
生理性的刺激袭来，心中的酸楚和难过散尽，他想起来更多的事，取而代之是感动和欣慰——
他有了朋友，有除了工作之外的爱好，有了生活的乐趣，有要守护的爱人，有了愿望和期待……
高明摩挲着爱人后颈微潮的发茬，一遍遍地轻吻他。
闭上眼，出现了好多似乎真实存在过的美好意象——属于他们两个的温暖的家，带着皂液香气的鸭绒被，像从中世纪照来的五彩斑斓的光，还有，未来……
被永恒的幸福拥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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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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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造父四 Erak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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