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说那毒伤胃肠,要连吃七八日烂粥,你若觉寡淡,明儿我去县里,给你带两块腐乳茶点。”
她平日不爱多话,说话声息又轻。此刻一面放下药膏布绷,一面背着身爬上藤竹围榻去支窗,一句话愈发浅淡不清。
年深日久的木窗笨重得很,这是怕他午睡着风,才午膳时卸窗晚膳又起。
这一日三餐吃喝,都由她忙中照料着,即便是同宫人比起来,也能在许多细微之处,觉出此女的周到用心来。
养伤闲寂,晏浩初目光游移,便又凝在她身上。
东屋虽旧却大,南窗下一张霉点斑斑的藤竹围榻,也不知荒弃了多少年岁,四个柱角竟都已经深陷进泥地里,轻易搬动不得。
阮苹胳膊抬高了,此刻正跪趴在这张藤竹榻中间,同窗户上一截生锈的铁销较劲。
她左手将窗稍朝上抬,单右手看准了发力。
第一次没拔出销,便愈发塌腰去够。
其实这动作也没维持多久,甚还是偏对着卧榻的。
可落在晏浩初眼里,却有了意味。
如今大皇兄的暗桩都被诱去了松江府,安睡了一整个下午,他一副紧肃多年的心胆在这僻静渔村的破草房里,倒难得被迫松弛下来。
人一旦清闲松弛下来,神佛菩萨生雅好、多悲悯,庸人凡夫生骄逸奢败,而禽兽俗人者,则生污秽歪心。
能在幼年时被挑买作瘦马的,脸面长开未必上佳,身段骨相则大多远超常人。
阮苹个子不出挑,只胜在一段合掌握的弱腰。
她原本着粗衣,这一扬臂挪动,便将腰身箍出了轮廓来。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又有上回一场解衣伴眠,晏浩初面上端俨,心中却不由得想入非非起来。
以至于他都没太听清楚阮苹用江南方言问的这句。
他生母是来大梁和亲的鞑靼公主,后来鞑靼灭族生母枉死,大梁南迁后,父皇愈发沉湎酒色玄谈。是以七岁起,他就跟着徐将军在行伍里长成的,军中什么国别的能人异士皆有,虽说苏湖一带的方言也会说些,但大体上用的还是顺天府北地的官话。
今早劈柴的时候,他也是勉强才说了两句南边的方言。
隐约听得种‘腐乳’的吃食,晏浩初含糊应了声,岔开话等着她下一步:“我是个皮糙肉厚的,阿姐买什么都好。”
而等她回身过来时,他微不可查地挑眉,从她脸上挪开视线。
便是这一句上,阮苹就听出了他说的是北地官话。
什么样的身份,能认识堂堂知府,且叶知府放了她回来,却又像是要避嫌一般全然再没来管过?
现今世道不太平。
她在心里猜了一圈,一一排除过水匪、外族密探、逃犯……
实在猜不到,她也不愿涉险或空忙一场,决定今夜就探探他的口风。
“这几日万不要再下地做活。”阮苹侧身旁坐,倒没要他解衣,只将他上衫卷叠起两寸,露出左腹箭伤口子,而后凝神细致地料理起伤处来。
虽非正经药童,她敷药缠伤的手法倒比小墨还精细些。
为怕弄疼他,她垂目敛容,一面闲话一面缠纱,弹指间□□圈纱在右腰侧收结,缠得又快又稳。
满屋斜阳愈盛,在她身上拢起一层朦朦碎金。
出乎他的意料,做完这一切,到她将新买的几件布衫抱放到他枕畔,都并没出现任何逾矩引诱的言辞举止。
这反倒让晏浩初难得失算,他佯作出一番伤眠病困的无力模样,一双眼却在暗处观她,心里幽微处又要生起疑来。
上位者,必擅观人心。一旦有看不透的,必及早诛之。
“这是我让小墨去成衣坊买的春夏衫子,是粗布料子的。待你伤好些,再带你去县里另挑些好的。”
她缓缓说着,也不再绕弯子,从角落里拖了个变型凹陷的铜火盆过来,将他初来时那件三异绣法的玄色武服拿了出来,“对了,还不知道你名讳?”
她并没问他,作势要把武服丢进铜盆里,打燃火折子拢着,冷不防地就侧首径直望进他眼底里。
因这一整日都惯了她温吞清冷的样子,这一下开诚布公,晏浩初险些没来得及收起心神。
二人向阳坐着,所隔不过数寸远。
她脸上拳脚伤过去十数日,虽是浅了许多,底下酱紫黑气泛上来,东一块西一片的,几乎将她整张脸都要占满了。
瘀伤交错间,更有右颊和眉心两道陈年长疤。
右颊一道从鬓边斜下至颌,眉心则自左额贯过山根至眼角。
即便这两条刀痕当时就处理过,并没有太多浮凸红肿,在一妙龄女孩儿家的脸上出现时,也足够叫人憾然震诧。
不过晏浩初在战场上见过的刀痕太多,他能很快掩饰下心里一晃而过的厌嫌,同她对望。
便就是这么一会儿,他就猜度出了这人大概喜欢哪一套了。
这样一张脸,也不知受过多少唾弃白眼。
他掩饰的极为自然,以至于阮苹丝毫没觉出此等心神变幻。
她未似往日避开,而是有些怔愣地同他对视。
的确,从十六岁她自毁容貌起,因遭厌嫌多了,渐渐的,往常同生人说话,都是半垂着脸不去对视的。
而今日,他就这么温和地直视着她。
手上火折子一颤时,又被一只温热手掌托过,指节擦过的一瞬,她手上禁不住松脱,晏浩初适时接稳火折子,点燃玄色武服袖边后,丢进铜盆里。
火光映着暮色,将屋中一方天地照彻。
“鄙姓元,名伯玉,是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父祖世代商户,今岁朝廷征兵,兴许实在是缺人,就连我家也分派到了一个。战场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实是怕极了,等不到父亲托关系将我带回,却被庶母买通同一个营的来害命,只好作了逃兵……”
晏浩初盯着铜盆里的火光,透过他鬓若刀裁的脸,仿佛就能看见作‘逃兵’时的惊怖凄惶。
难怪了,这一下,前两日的事便都串起来通顺了。
“此地荒僻,你只管养好身子。”朝廷连年战乱,得知他比自己还小二岁时,阮苹叹息一记,想到这些日子流民的惨况,语带不忍,目中亦起了一派荒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眼看着话说过了头,怕她要赶自己,晏浩初忙又添了句:“不妨事,我家叔父是千户长,只要徐大将军胜了,家中功过相抵,我便回乡从商就是。”
这句瞎话一落,便果真见她目中一松。
其实方才小墨将县里的情况带回时,阮苹就已经改了昨夜的主意。
听闻新来的范县台是出了名的青天老爷。孙屠户因伤人诬告之罪,被罚作两月的苦役,孙家母子也因帮纵之罪被罚一月城役。
如此一来,只要等姨母孙阮氏城役结束,她自行同孙家定一个脱籍的协议,凭他三十两、五十两,靠她一双手,总有脱籍的一天。
等立了女户,她就买几亩水田赁出去,她算过账,到时候一年田租、绣活、竹器加起来一年至少有十余两,熬上七八年,三十岁前她都能在府衙门前买个最小的铺面了。
所以仔细一算,其实她也并不一定就要依附旁人再走捷径的。
毕竟上一回走捷径时,她是出了狼窝又一脚跳进孙家的火坑里。
如今这少年说自家是北地商户,她索性好生养着他到战事平息了,届时讨要些报酬银两也就是了,未必非要靠他改命。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她本也不愿做。
正思量间,左颊上一凉,阮苹压下惊诧转头,撞进少年桃花挹露的一双深邃眼底。
“疼吗?方才我问诸葛先生要了去瘀消肿的膏药。”沁凉药膏自他长指抚按上一片片伤痕,晏浩初形貌俊逸,一双眼澄澈惑人,曾经他就是靠着侍疾至孝至哀,感动了圣君,才险登储位的。
此刻,他修眉半皱,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里一派疼惜纯善:“什么人下这样重的手,阿姐,将来我让叔父把那人弄去军中,给你报仇,好不好。”
短暂的惊诧过,她本能地想拂开他的手,要去拿药罐:“一点皮肉伤,就是瞧着颜色重。这药精贵,外头能卖三钱银子呢。”
见她话里话外绕不过个银钱,连三钱银子涂脸的药都要说金贵,他心中暗嗤。
“别乱动。”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张脸,遂抬手两指就制在她下颌上,觉出她眼底的排斥后,他又信口软声道:“女子容貌多少要紧,这么青肿着,如何出门。”
话一出口,他自个儿先觉不对,眉梢带悔得稍皱了下。
这话可笑得两个人都顿住。
默然无话,他索性将全部心神灌注去她脸上的伤处。
果然,哄女人,他得从头练起。
不然将来娶了几家将相的贵女,若调停不好,内闱不安时,也要耽误前朝。
淡绿色的沁凉膏药敷开,近在咫尺,他眼底寻不到一丝嫌恶厌弃。
玉面端俨,这样赤忱端方的人,她平生又怎可能得见。
她先是陷入长久的困顿迷惘里,乖顺若木偶,睁大眼睛将他面上容色神情一一纳入遍扫。
在确定了他目中掺杂的一丝疼惜慨叹后,她眼眶颤了颤,平日里深藏着的卑怯傲气顷刻都消匿无踪。
她甚至好像都忘了,自己有多厌恶被男子触碰。
“阿姐,你家中是作什么的,可有父兄?这脸上的两道……怎会让人如此作践?”
他叹息着轻问,从左颊涂到眉心额头,长指有意无意地从她唇畔触过,微扬眼尾处好似有些洇红。
他眉宇间蕴着颇重的少年气,这副情态,便果然像极了不谙人间疾苦险恶的富商公子。
荒芜心海间有什么说不清的暗潮涌过,酸涩陌生到让她不适。
到那只手顺着右颊长疤抚到耳后时,她才幡然醍醐,后知后觉地撤开身躲过。
这样的人,不该是她肖想的。
戏文唱的玉落污沼、明珠蒙尘,她不会趁人之危,去做那染玉的泥。
昨夜准备好的说辞顷刻抛去,任由心海变幻,阮苹接过药膏盖好,目中平静到一派死寂,起身将碗盏药包收拾。
一面收拾,一面低头照实道:“元公子,我生下来就是妓籍,十六岁到孙家。按大梁的律例,主杀无罪奴仆者,也不过徒一年。若非是叶府台过路……”
浑不在意地笑笑,她收好用具,朝榻边矮几与他倒了盏水,“曾有个客人替我掐算过,说什么我罪业深重,要历百千万劫才得投个良籍。我至今也还是个奴籍,无父无兄,幸而还有个姊妹佃在林员外家,是最后一点惦念。”
她一番话温温吞吞,始终浅笑着,手上没个停。话说完了,在榻上人长久的静默里,她也没再抬过头,转身就要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去时,背后忽幽幽响起一句:“要百千万劫啊,算命的混账话,阿姐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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