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玉在神宫躺了十四天。
玄泽在第九天的时候，神体消散，如同他的家人一样，成为了四方的一部分。
望玉很平静地接受了玄泽的离去，平静得很异常。他左手攥着莲花玉，红纹在青绿的衬托下十分明显。
灭顶的愤怒和恐惧已经过去，每当他暴戾得想要破坏一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牵制他的力量。
山神之力霸道又强悍，在察觉到望玉的激烈情绪时总会蠢蠢欲动，然而这时附着在上面的玄泽遗留下来的神力，就如同世界上最平静温和的水流，一层层抚平波动的情绪。
望玉在刚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大喜过望，他认为这是玄泽还在的标志，也许玄泽只是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也许他只是暂时法力不支，等他恢复了，还会再回来。
望玉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试探着去感受体内的清泉之力，又酸又甜。
然而他发现，试探的次数久了，那点力量就越来越少了，他需要更强烈的情绪起伏，才能唤醒玄泽的神力，山神之力如同被驯服了一样，也加入了压抑他情绪的行列，在清泉之力渐渐变少的同时，山神之力变为了束缚他的主力。
望玉不敢了。他又后悔又对自己生气。他不能接受连这点神力都保护不好的自己。
酸甜的心绪一去不复返，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痛和后怕。
他不知道有没有把那点珍贵的神力挥霍完，他也不敢试探，怕把最后一点也试探没了。
望玉尽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保护好体内的宝贵神力，好像这样，玄泽就没有离开过，就一直和他在一起。所以就算是难过得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是很平静地流眼泪。
直到有一天识序让望玉帮忙，下山把不愿前往越山的部分族人压上越山去。
人群闹哄哄，还梗着脖子不愿走，毕竟玄泽死了，他们还想讨价还价。
“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做绝呢？”
“我们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已经知道错了。那越山又偏又冷，这是要逼死我们的意思啊！”
“我们以后不会再做错事啦，小侄儿，你忘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正在尝试进行“沾亲带故”的人群在看到望玉来了之后噤了声。前有魔头传闻，后有玄泽献身，大家都对这白虎又好奇又畏惧。
真有那么厉害吗？看起来很嫩呢。
厌烦探究的眼神，望玉二话不说，就在人群面前画了一道分界线，金灿灿的界限横亘在众人面前，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那金线慢慢靠近，靠前的族人在触碰到金线的时候被狠狠灼伤，不得不退后。
“你？！”众人跳脚又气急。
“这条线会跟着你们每个人，给你们三天时间，去越山。”望玉看也没看他们，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一下垃圾。
他不想听众人吵闹，想要转身离开，然而视线一瞥，看到了人群中一个默默转身，乖顺离去的背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被注视，那身影微微一颤，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只是身子愈发弯了。
望玉嗤笑一声，朝那身影走去，那拱着背想要贴近地面的身影哆哆嗦嗦，在察觉到危险的气息靠近时终于是忍不住地朝前飞了出去。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后知后觉的人忘了自己的处境，都被刚刚怪异的两个身影吸引了去，听到有人喃喃地发出疑问：“刚刚那是不言长老？”
望玉是追着不言而去的，这些天深陷痛苦，他在不愿意面对玄泽离去的事实时，也忘了去回想这一连串事件发生的根源。
有的人死了，那算了，但有的人作了孽却还活着。
不言一路逃到一个偏僻的村庄，他拼命往有人的地方跑，他想将人族当作屏障，可是望玉不是玄泽，他尊敬人族，爱人族的原因，都是因为玄泽，而玄泽已经死了。他不至于在人族为所欲为，但也不会因为怕伤了人族而放走不言。
于是在不言不知廉耻地钻入一家农户，将普通人家弄得鸡飞狗跳之时，望玉也毫不顾忌得直接掀翻了屋顶将不言逮了出来。
“我…我…”不言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望玉了，那双眼睛…简直就和预言里面的一模一样！
他以为玄泽那天没有杀他，是放过他了，他以为事情过了那么多天，已经没人记得他了，他已经放弃了长老之位，做好去越山蹲一辈子的准备，可是为什么预言就是改不了？命运为什么就是改不了呢？
“还能逃到哪去？”望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天白日里让不言有一种身处无间地狱的感觉。
“我…我不想死…”不言还想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好像那样就可以挡住望玉，挡住死亡。
“谁想死？谁想死？！”望玉眼角发红，目眦尽裂，“空山被祭祀的人族想死吗？你将恶鬼注入我体内的时候想过我想死吗？”
望玉拽着不言拉得更近，用沉得不能再沉的声音对不言说：“玄泽，他难道就想死吗？”
“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一辈子待在越山，我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不言看起来甚至有点疯癫了。
望玉从前就嫌弃他墙头草的做派，但他理解一个懦弱的族长会受到的白眼和嘲讽，所以他在石洞前依旧会安慰不言，让他不要难过，不要忧心忡忡。那时候他甚至不带着怜悯和同情，他只是理解。
但他现在理解不了了。
不言太自私了。所有事情都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前头。他在族长与玄泽之间周旋，不是为了四族稳固，只是为了能给自己找个好去处，牵机养恶鬼的事他知而不报，只是偷偷藏着恶鬼气作为自己在玄泽那里的保命符，他看也不看空山下的累累血迹。
天眼看到望玉杀他的场面，他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恶鬼再次现世，哪怕四方动荡，他也要将可怕的恶鬼气注入望玉体内，目的没打成，他破了规矩也要用谣言加剧人族的不安，逼着玄泽给望玉定罪，将牵机的人命，虚构的天命，都强按在望玉身上。
即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一步做错了，好像他抛弃一切，过往的罪责就可以一笔勾销。
好像只要他做出了让步，原谅就是理所应当。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望玉一把拉起不言，发现不言已经腿软得站也站不稳了，全身都在发抖。
不言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坏了，锢着他胳膊的手就像钢刀刮在他的骨头上，稍微动一下就让他头皮发麻：“我，我还有用的，我能预言，我还能…”
不言想不起来自己还能干嘛，只能顺着说：“你想让我预言什么都可以，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我……”
你凭什么活着？你凭什么能活着？望玉心里的暴戾因子在叫嚣，然而他必须要控制情绪，他看向左手的红纹试图平复心情，在深呼吸之间，犹如有红线穿过脑海，望玉望着虚空突然对不言说：“预言什么都可以？”
不言都愣了一下，巨浪当前突然就退了回去？他应道：“啊？可…可以。”他回答得磕磕巴巴，甚至带着不可置信。
望玉盯着不言看了一会儿，便拽着他离去了，走之前还顺便把农户家掀翻的屋顶盖了回去，还用神力安抚了被吓到的狗和鸡。
如果不言知道自己之后的状态的话，他一定后悔让望玉带他回来，甚至后悔望玉放他一马，不如当时直接了结他来得快。
望玉问预言需要什么。
不言说有天眼就行。
望玉问不需要其他工具吗？
不言说不需要。
望玉问也不需要用到手足吗？
不言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
于是望玉砍了不言的身子，只给他留了一个脑袋，因为天眼在那里。
不言简直要疯了，一开始的日子生不如死，望玉之后什么也没做，不言自己的状态就能把自己逼疯。他控制不了手足，因为没了，他觉得头很不舒服脸也很痒，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没了。
他开始说胡话，说话是他唯一可以有所表达的行为。
他尝试和外界联系，希望有人来救他，然而望玉告诉他四族去越山的那批人都被他杀光了，让他别想了。
其实只是越山太远了，望玉还贴心地加了道屏障，防止他们“被打扰”，从此与四方隔绝而已。
不言又开始求望玉杀了他，望玉说只要算出来玄泽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就杀了他。
不言一噎，他觉得这是望玉消遣他的方法，玄泽怎么可能回来？三十六道累殛生生将神魂打散，玄泽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然而没想到上天真的给他带来了死的希望，他在某一天开了天眼，见到了冬至夜出生的一个小孩，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玄泽，他就激动地告诉望玉冬至夜，玄泽出生在冬至夜。
那一瞬间不言甚至看到了生的希望，因为望玉好像回到了纯真小白虎的年代，眼神清澈得要命，就像在石洞前一样，下一秒就会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然而望玉又问哪一年？在哪里？
这下不言答不出来了，因为天眼里没看到。
望玉又生气了，觉得不言在耍花样，他开始折磨不言了。
望玉说等玄泽回来了，就真的杀了你。
此后望玉在神宫度过了许多个无言的白天和难挨的黑夜。
他做了很多个关于离别和重逢的梦，没有一个是真的。
他想过如果玄泽不是一下子离开的话，他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比如在离开前，他们能够亲密无间地再相处一段时间，把没有实现的愿望完成一下。
又或者如果玄泽提前告知他一下，而不是突然让他接受这一切，那是不是都会好一点？
可惜无论是那一种状况，只要想到结果是离开，望玉就都受不了。
他不喜欢分离，无论是哪种方式的分离。
每年冬至他都会下山找新出生的小孩，找的时间久了，他在神宫也待不住了，玄泽说得对，神宫真的又大又冷，于是他在神宫下面建了魔窟。
之所以是魔窟，是因为他发现山下的人叫他大魔头。
那天在农户家捉到不言，还记得给人家把屋顶盖上，是因为他看到了那户人家居然有一尊玄泽的雕像，虽然样子不像，但名字是真的，前面干净却丰盛的供台也是真的，于是他将人家恢复成原样，因为喜欢的玄泽的人都应该被好好对待。
此后那户人家出门便说魔头怕玄泽。
魔头的传闻再没洗清，山下的人家户户都立起了玄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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