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声轻盈又浓稠的回答，俞樾猛地回过头去。
他怎么也没料到周纤离在这里，就在他的身后。他本来以为她在候场室等待着上台，也已做好等比赛结束再与她见面的打算。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怔愣过后，两人异口同声问出了这句话。
“我唱不了。”周纤离抚了抚脖子。
“韩医生没跟我说会损伤声带啊！”俞樾不由自主抬高了声音，“你别着急，比赛结束我给你找最好的喉科医生看诊。”
“暂时的，等身体恢复过来就好了。”
不远处的观众扭过身子，朝他们比出“嘘”的手势。
周纤离连忙点头，挪动身子，朝前排座位探过头去，俞樾也将侧脸凑近。
周纤离闻到他耳后清晨森林般的香水味，周遭的座椅仿佛瞬间拔高生长，变成了一片密密层层的森林，他们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座山上。
周纤离勉力拉回飘忽的心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俞樾顿滞了几秒，旋即，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西服内袋里窸窸窣窣一阵搜索，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给周纤离，道：“给你送手机，你落家里了。”
周纤离有些愕然地接过。
“给你充好电了。”俞樾又补充了一句。
一旁的金熠：“……”
正事你是一点不说啊。
“就……只是给我送手机？”
周纤离用指甲轻轻叩了叩屏幕，撇撇嘴道，“没别的事了？”
“噢，还有……”俞樾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我妈昨天跟你说的那番话，不是我的意思。我代她向你道歉。不过如果你因此厌恶我，想远离我，我完全能理解。你按自己的心意来就好。”
周纤离轻叩屏幕的手指悬滞在半空中，她怔忪地看着俞樾，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是，江素琴的那番话非常傲慢，不尊重人，周纤离昨天的确被气得够呛。但她从江素琴一开口便知道，俞樾是俞樾，他的父母是他的父母，他们完全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意思，你也不需要为别人的失言而向我道歉。”
“所以……”俞樾斟酌着用词，“你不会躲着我？”
周纤离心下一动，手机屏幕冷不丁地被唤醒，待机界面上还保留着消息定时发送成功的通知。
她盯着那行字，唇角不由得往下撇，眼眶无法自已地渐渐湿润，她在心里对俞樾说：我要怎么告诉你，我唯一一次躲开你，是那个晚上。但从今往后，我绝对、绝对不想再失去你。
本来预备定时发送的消息是三条，除了发给程烈星和苏湛的那条，还有一条是发给俞樾的，现在仍然保存在草稿箱里。那天晚上，周纤离在最后一刻决定放弃发送这条信息。
她想，这番话我一定要亲口对他说，在未来的某一天——
“如果我变成了第二十条青鸟，你不用捉到我，我也会去跟山神说，请让俞樾在暴雨中不陷泥泞，在烈焰中不伤分毫，每天都可以看到很美的晚霞，每年生日都可以对着萤火虫许愿。拜托了。”
舞台上响起主持人的报幕声：“下一个表演的是青鸟剧团……”
周纤离飞快地擦掉眼泪，抬起头，微笑着对俞樾道：“我们上场了！”
俞樾点点头，也微笑着正过身去。
*
初赛结果将在次日公布，周纤离决定等名单出炉再回曼蕉，苏湛和程烈星则带着村民们先行返程。
俞樾说他也要明天才走。
周纤离故意问：“手机送到了，道歉也道过了，你多留一天是还有别的事？”
俞樾目光闪烁，以一句“我还有桩生意要谈”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几日刚好是这边的祭水节，酒店给每位客人发放了一张餐券，晚上可以凭券去河边吃流水宴。
周纤离觉得新奇，刚好又到了饭点，她提议一块儿去那儿解决晚饭，俞樾欣然接受。
两人走到雪芽河边，将餐券交予穿着花布短褂短裙的男孩。他点点头，粲然一笑，指着旁边的长桌说：“请去那边取河灯哦。”
周纤离探身一看，长桌上摆满了一盏盏红色油纸做的莲花灯，莲心是一枚小小的尚未点燃的蜡烛。
她边走近边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呀？”
“放河灯，许心愿，水神会听到的哦。”男孩朗声答道。
周纤离欣喜地挑出一盏，俞樾也拿了她旁边的那盏，两人不多会儿就到了水边。
河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水流向远方漂去，好似一条蜿蜒滑行的火龙。
周纤离瞟到一个空位，连忙奔过去站定，转身朝俞樾招手道：“快，这里！”
俞樾款步走近。
两人蹲下身，周纤离顿了一秒，才讪讪道：“哎呀，没有打火机！”
她正准备起身去找人借，就感到手臂冷不丁地被拽了一把，瞬间，她一个趔趄，两个额头“咣”地一下撞到了一起。
周纤离痛得哇哇大叫：“俞樾你干嘛！”
俞樾也吃痛得跌坐到了地上，他匆匆抚了一下额角，就伸手去够周纤离的脑袋：“没事吧？我看看。”
周纤离见他穿着一身熨烫齐整的西装一屁股坐在河边的鹅卵石滩上，怎么看怎么奇怪，她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俞樾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周纤离好不容易止住笑，又变脸佯嗔道：“你刚刚干嘛突然拽我啦？”
“我是想说，我有这个。”俞樾放下河灯，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周纤离倾身一看，上面写着他们入住的酒店名称，她惊讶道：“你早就知道这里会放河灯？”
俞樾摇摇头，划亮一根火柴，轻声道：“凑巧。”
他将两人的河灯点亮。
周纤离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那盏，缓缓地放入水中，她又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河水，莲花灯左右摆荡，很快就融汇进了那条火龙里。
两人静静地看着河灯远去。
俞樾打破沉默：“你许的什么愿？”
“我希望剧团能与心仪的公司签约。”周纤离直爽答道。
俞樾有些惊愕：“今天的比赛还来了经纪公司？”
“对啊。”周纤离笑着点点头。
俞樾别过脸去，看着雪芽河说：“那……你心仪的公司是哪家？”
周纤离清了清嗓子，歪头觑着他道：“千星。”
俞樾震惊得望向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周纤离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合作，俞总？”
俞樾攥住她晃动的手，声音忽而变得低沉：“你说真的？”
周纤离甩开他，嘴一撇，扬着头道：“如果我们青鸟这次进了前三，这笔扶持基金可不计入公司收入的噢！这我得提前跟你讲好。”
俞樾低头无声地一笑，再抬头时，眼里像是灌进了夜晚的雪芽河水，深沉又莹亮，他问：“为什么？你之前不是拒绝了千星的投资吗？”
周纤离佯装思考了几秒，说：“这次出来比赛，我也认识了不少投资方，看来看去，还是千星比较合我意。”
“我必须告诉你，”俞樾迟疑了一下，继续道，“集团总部将千星现有的艺人和剧团都转去天娱了，现在除了我这个光头司令，千星什么都没有。”
周纤离平静道：“那不正好？这样老板你就会把全部的精力和资源放到我们青鸟身上了。”
“千星原来很多资源都是天喻给的，行业内的许多合作对方也是看中了天喻的背书，而这一行我又是新手，”俞樾顿了顿，“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剧团给毁了？”
“我刚刚说千星比较合我的意，你知道是哪一点合我的意吗？”周纤离不答反问。
俞樾摇摇头：“哪一点？”
“老板不懂行，但谦虚，不会瞎指导，我的自主空间大。”周纤离凑近俞樾，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还有啊，我听说，千星的老板——”
她故意拖长尾音，又骤然上扬，“是我的头号粉丝！”
俞樾彻底按捺不住，扶着额头闷声笑起来。
周纤离也笑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昨天看到关于天喻的各条新闻时，周纤离给金熠去了一通电话。她这才知道令自己中毒的那篮菌子根本不是姜阿婆托邻居转送给她的，而是那位几乎断送了她的音乐剧之路的投资人，也是俞樾的二叔俞兆诚。俞樾因为坚持要将此事诉诸法律，而几乎与家里翻了脸。
“疗养院项目被整个拿走了，千星也成了空壳，他回国以后倾注心力最多、做的时间最长的两件事都没了，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金熠担心越界，话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既没有详细讲述俞樾与父母之间的龃龉，也没有告诉周纤离其实他们已在她所在的城市。
挂断电话后，周纤离几乎没有多想，便做出了这个决定——她要与千星签约。
除了情感上的支持，周纤离对青鸟也十分自信，她认为青鸟未来一定能展翅高飞，她相信青鸟不仅能帮千星渡过难关，还可以与千星一起飞往更广阔的世界。
“流水宴开席了，走吧。”
俞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周纤离跟随他，往宴席走去。
“你还没说你许的什么愿呢？”周纤离随口问道。
俞樾淡声道：“跟上次一样。”
“什么跟上次一样？”周纤离觉得他的回答好敷衍。
俞樾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口袋，摩挲着那盒酒店的火柴，眼前不禁浮现出昨天深夜的情形——
他睡不着，干脆起了床，在前台询问附近哪里适合散步时，工作人员推荐了雪芽河边。
“这几天河边很多祭水节的活动，明天——啊不对，严格来说是今天，今天晚上我们酒店会在那边开设流水宴。我的同事们现在应该正在布置场地，如果您看到河灯摆出来了，可以向他们要一盏，”说着，他从柜台抽屉中拿出一盒火柴，递给俞樾，笑着道，“听说凌晨时分放出河灯，会照亮水神回家的路，因此许愿特别灵。”
而昨天深夜与今晚，他许下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请帮周纤离实现她所有的愿望。”
想到这儿，俞樾不由得唇角上扬。
周纤离乜斜着他：“一个人傻笑什么？”
俞樾学着她之前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凑到她近前，压着嗓音道：“我许的愿，好像实现了。”
“啊？这么快？许的什么愿啊？告诉我……”
长长的流水桌边人声鼎沸，两人追逐打闹的笑声瞬间融汇进了这盛大的喧嚣之中，仿佛两盏小小的河灯游汇到了那条火龙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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