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英时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兄长的马车。
卢彦则一身绯袍,任马车摇晃,依旧坐得稳当,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弟弟,“你昨晚怎么说走就走,连信儿都不留。”
“要是留口信,那还叫说走就走?”卢英时抱着古雪刀,靠在车壁上,他的青衿和卢彦则比起来实在是太寒酸,手肘那里还打了补丁,不知道的谁能看出来这是卢氏郎君啊。
卢彦则微微颔首,“阿时,我让人给你裁的新衣,你又没穿?”
“我不穿经你手的料子。”卢英时连个脸色都懒得给卢彦则,“你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说话,你不是跟你弟弟一样,都不待见我么?还亲自来接我,怎么,想扮演兄友弟恭?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卢彦则说话依旧是春风般和煦,仿佛不会生气似的,“回家吧,我都安排好了。父亲不会责怪你,御史中丞那里我也差人送礼,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伪君子。”
冷不防这么一句其实并没有让卢彦则有多难受,因为卢英时平常说的要比这个更难听,“阿时,昨天吃了吗,现在饿不饿?”他从怀里掏出路过街头买的胡麻饼,“你爱吃的。”
“不吃。”卢英时撇过脸,自始至终都没看卢彦则一眼。
“你又在嘴犟,听话,先吃点,回去后还有好吃的。”卢彦则把胡麻饼塞给了卢英时,尽管对方身体僵硬一点也不配合。
“你满意了?我现在又在你的掌握之中。卢彦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卑鄙的一面现于人前?我只觉得恶心。”卢英时愤愤地回过头,“我有机会走的,我有机会的!三年前我就有机会,昨天和今天我也有机会,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回去,回到那让我恶心的地方!”
卢彦则脊背一僵,嘴唇翕张,“外面很危险。”
“危险?跟你们一张桌子吃饭,我食不下咽,看见你们的脸,我就反胃。你以为我愿意姓卢?你以为你对我好,我就能忘记?我告诉你不可能,除非我娘活过来!”
说罢,卢英时掀起轿帘,一把将胡麻饼扔了出去。
胡麻饼在街上的泥沼里打了个滚,上面原本还冒着热气,这会儿被污泥沾染,变得肮脏不堪了。
卢彦则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呢?
这个弟弟早已过了买点好吃的就能讨好的年纪了啊。
然而在那个年纪,他做了什么?
他看着失宠的母亲,和被偏爱的妾室、庶弟,旁观了同母弟的寻仇行为。
哪怕这个庶弟对他尊敬有加,粘着他学文武艺。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是谁之过与?
卢彦则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今日早朝,你关心的事儿有结果了。”
“什么?”
“陛下建立的‘效节军’也已初步成形,只是兵马使还没有定好。之前因为魏博入侵,整个关中人人自危,所以韩相想选一个有带兵经历的人。”
“那不就是十六叔?”卢英时说。
“不,是萧九郎。”卢彦则道,“温相这边,也有一个人选。”
“十六叔?”卢英时心想这下总该是温兰殊了吧。
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是我。”
卢英时颓废了下去,后悔昨晚为什么要跟着裴洄回来,这狗日的朝廷,就知道打压十六叔!
“阿时,有些事情你不能看表面。譬如说,掌管军队的兵马使人选,韩相和温相也只能是提一嘴却不能真正拍板定论,也就是说,决定权在陛下手里。”
“切,谁不知道韩相架空天子,还诋毁温相……”
“不。”卢彦则斩钉截铁,“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十六叔为什么回不到朝中?韩相有一分的力,那么天子就有九分。可惜,十六叔还没意识到。”
“什么意思?敢情我十六叔出不来,是陛下不想让他出来?”
卢彦则:“是的。因为陛下心性不定,需要十六叔常常侍奉在侧。按照大周为官的惯例,一般说来要先从小官做起,京郊县令、主簿都是必经之路,太常寺不过是一个弃置闲散的地方。”
卢英时这下恼怒了,“什么嘛,就以为想时时看见十六叔所以……”
“前几年,十六叔去渭南做了个主簿,短短一个月,陛下辍朝三次,都是因为找不到十六叔……你说,这样一来,就算让十六叔自己去,他还会去么?”
“那也可以做一些离陛下近又能有实权的……”
“你觉得韩相会允许十六叔这么顺利吗?他们就是要让他像风筝一样,飞又飞不高,逃又逃不走。”卢彦则摇了摇头,弟弟还十分稚嫩,不知道政.治打击永远是沉重又彻底不允许一丝反抗之机,“十六叔用事,对韩相而言威胁太大,因为韩相要做的事,和我们背道而驰。”
“为什么?”卢英时不解,此刻回过头看卢彦则,满是好奇。
“他们想榨干天下财富,然后操练军队,和河北的魏博镇来一场较量。”卢彦则炯炯有神地盯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赢了,就是消耗一代人换来锦绣河山,输了……不,没有输的余地。”
卢英时更加困惑了,这不就是寅吃卯粮?杀鸡取卵?“所以,我们要做什么?”
“得民心者,自然得天下。黎民百姓,不应该为了一些人的野心,交更多的税赋,忍受妻离子散的痛苦,他们不应该成为被献祭的一部分,这天下是我们的,也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卢彦则无比坚定,说这话的时候,卢英时短暂地和颜悦色了一下。
“整个天下自从那次战乱之后已经足够疲惫了,正应该休养生息,韩相不懂这个道理吗?不,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选择沉默。”卢彦则深呼吸,平复腔中怒意,“这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西川乱了,平戎军也只能勉强平靖,河西之地被漠北占去,河北那么大一块疆域已经不服从朝廷管辖,难道……要重来一次永嘉之乱么?”
此话一出,卢英时头皮发麻,谁都害怕再来一次漫长的乱世。
民不聊生,苍生涂炭。
乱自何来?他们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回到卢宅后,卢臻听说小儿子回来了,又气又恼,小时候乖巧,没想到长大一身顽劣脾气。这会儿正准备了藤杖,要好好教训不知轻重的小儿子,孰料小儿子亦步亦趋跟在长子身后,真是投鼠忌器。
卢彦则依旧笑眯眯的,“爹,莫要急坏了身子,我来教导弟弟便可。御史中丞那边已经打通关窍,不会有什么的。”
卢臻一怒之下摔了藤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效节军定兵马使,我现在赋闲在家,全家就靠你哥养活,要是你哥失了这次机会,位子到韩相那群人手里,你还敢找温兰殊?我先把你皮扒了!”
御史中丞原本中立,经由如此一个乌龙,很有可能偏向韩粲,这也是卢臻生气的原因之一。
魏博镇兵马的入侵给大周带来的创伤太大,导致皇帝惴惴不安,感觉京畿驻守的平戎军和云骧军还不够,于是又花费时间自禁军选拔精锐,组成了效节军。
养军队向来花钱,因为军人不比文人,最看重的就是吃没吃饱,有多少钱。再加上效节军本身就是精锐,要好吃好喝人家才能为你拼命嘛,所以效节军的开支自然也是巨资。
尤其在洪灾连绵的今年,文武百官算是牙缝里活生生抠出来一个军队,原本逢年过节的赏银一概免了。
这样一来,效节军就变成了香饽饽,尤其兵马使权力不小,温相一派本身在兵权有所缺憾,这次更是不能放过机会。
卢英时对这父亲没什么话好讲,装作没看见窝在卢彦则身后,气得卢臻就要拿起搬砖往卢英时身上砸,全靠卢彦则把老父亲拉开,这才平息了一场争端。
卢彦则一边安抚父亲,一边告知奴婢带卢英时回屋,自己则送卢臻回到了卧房,又是焚香又是端茶倒水捏肩膀,一气呵成。
“彦则,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吧。”卢臻闭着眼睛,指了指太阳穴,卢彦则心领神会,帮助躺在胡床上的父亲缓解情绪,“我最近做梦老是梦到你弟。他说地狱太冷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想家了。哎,你说这都什么事,我当初就不应该带那乐工回来,你看我们一个家,被搅得天翻地覆。”
卢彦则的手没轻没重地掐了下卢臻的太阳穴,“爹……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英时这小子,性情乖张暴戾,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以前多好啊。要是你弟没有干那件事,说不定……”
“爹,别说了。”卢彦则长长叹息,“都是命。”
“我还想着,要是你做不了兵马使,温十六能做也行。他带过兵,当年平蜀就是他协助权从熙。只不过那时候他初出茅庐没人信他,他就只能说自己是权从熙的副将。”聊起往事,卢臻终于可以放松,“你说他十八岁,就那么厉害了,以后指不定会怎样。”
“鲲鹏万里尚需扶摇之风,他什么时候能等到时机呢?”
卢臻一副洞明世事的神情,“不好说,我总觉得,现在的局面一家独大,就说三军吧,有两军都与韩相交好,云骧军是韩相募集的军队,平戎军节度使权从熙当初和温相又有龃龉。如果效节军又是韩相那边的……”
“那温相——”卢彦则心领神会,“危机重重啊。”
“今日朝会,可还有些别的?”卢臻猛然想起些什么。
大周的朝会往往是天还未明就在待漏院等待,然后宦官通禀,一般结束的时候,应该在卯时之前,所以皇宫大内会安排官员在宫殿两侧的廊下用餐。
卢彦则等卢臻摆了摆手,才敢毕恭毕敬拖来一个软垫,坐至一旁。
“是。儿以为,温十六重获起用,或许就在今朝。”卢彦则虽低着头,然而抬眸的那一瞬,包含了对接下来政局动荡的期待。
啊哈副cp其中一员上线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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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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