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这场雨突如其来,下得尤其激烈,很快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浇在地面上,引起一阵雾气。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起伏不平的沙地上出现蓄积的水泊,车马路过都得格外小心陷入污泥之中。
举伞路人踩着地上的板砖,勉强从一片大水泊中跳过,水面明灭,涟漪散开,污泥溅在他穿了许久的青衿上。肘关节处的补丁,和袖口磨损的缘边,连带着身上的挎包,都极其朴素,没有一点装饰和花纹。
仅有的装饰可能就是腰间破旧的香囊了。
他走在路中央,朱雀大街草色青翠欲滴,两侧绿树成荫,时不时有柳树枝叶出墙,柔嫩地垂落着。朱雀大街有“天街”之称,宽百余步,是长安两县的分界线,尽头便是朱雀门。
东边的万年县地势高,贵人宅邸多在东边,西边胡人多,贫民也多。一到下雨,西边的长安县地势卑湿,疫病往往多发,再加上北高南低,西南处可以说是贫民窟了。
他自西南处来,一路向北,积水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繁盛,甚至还有白沙铺路,至少贵人的车驾经过不必担忧会落一轮子的污泥,高头大马玉障泥金连钱,不染埃尘。而他却因为出发时遇见几个策马的小吏,半边身子全是泥点子。
长安很大,包罗万象,见过烽火兵戈,也见证万国来朝。那虚无缥缈的大周,离他一个蝼蚁那么遥远。
他走到登闻鼓前,扔了伞,取下鼓槌,在士兵的注视下,敲击着本朝高祖特意设置在朱雀门前、二百年无人敲过的登闻鼓——
“太学学生钟少韫,状告渭南县令张敏求,草菅人命,强行征税,媚上欺下,欺世盗名!”
鼓声阵阵,紧接着惊雷轰的一声,划破了天幕,如同沉睡已久的龙苏醒。
又过了一日,雨停了,温兰殊抱着琴去太常寺。昨天雨实在够大,原本想和几个小徒弟一起探讨琴曲,然后排练一下之后祭祀的站位,结果硬是因为一场雨“不得不”赋闲在家。
主簿谢藻正在公廨院子里喝茶,手里拿着一卷工尺谱,哼哼调子,然后抄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册子上。温兰殊抱琴走近,看他具体抄哪个调,也打算跟着学,一不小心,就挡了光。
“诶诶往旁边点儿,挡着明儿了……”谢藻把笔放下,拂了拂温兰殊。
“哟,度曲呢,真是没看出来啊谢主簿。”温兰殊赞赏道,“你这曲子也太忧伤了,我还以为你喜欢黄钟大吕,没想到还这么擅长清商乐呢。”
谢藻头皮发麻,“哎哟半个月没见了温少卿您在家赋闲可还愉快?”
“承让,你不闲嘛。”温兰殊把琴一放,“要不是明天就要祭祀,我连来都不稀得来。”
“别啊温少卿。”谢藻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我们这种闲人,闲就算了,你跟我们可不一样哈,我们闲是因为我们只能闲。”
“你少抬举我。”温兰殊哭笑不得,“最近有什么事吗,我在家睡了一天,也没个人来拜访,闲得无聊。”
“是有一个。”谢藻思索片刻,“你知道吗,独孤逸群要娶妻了。”
温兰殊调弦的手一滞,“是韩相的小女儿吧。”
“诶你还挺关心他的。独孤逸群这下攀上韩相咯。”谢藻哈哈大笑,“他想入仕也只能拜托这老丈人了。你还生他的气?”
温兰殊尴尬一笑,“写你的曲子吧。”
独孤逸群和温兰殊的故事在本朝也算是人尽皆知了。他受温行的恩惠,家境拮据,若无温行帮助决计无法考试,却在中第后背叛了自己的恩人。
这种事不少见,良禽择木而栖嘛,非要牵强附会说是为了真爱倒不至于。
谢藻差不多把谱子写完,斜眼看温兰殊的琴,“这把琴成色真好啊,让我想起卢氏的‘洗玉浮珠’来。你这把叫什么名字?”
“清籁天成。”温兰殊调试琴弦,“前几天在一个老道那里淘来的,说和我有缘,收我一百两,换别人要一千两,他亏死了。”
“你真给了?”谢藻竖起耳朵,很好奇。太常寺俸禄没那么多,温兰殊从家里搬出来花了不少钱安置,贸然掏出一百两,难不成家底这么厚?
“没给。”温兰殊微笑,“一分没给。”
谢藻:“……”
“我给他写了篇碑文,他抱着那张纸回去刻碑了,说要放在道观门口。哎,我觉得自己的字儿还行吧,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谢藻忍不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堪称空手套白狼之奇迹。
“待会儿跟他们一起弹琴,顺便排练一下明天的祭祀。”温兰殊用湿布擦着琴身。
“哦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谢藻一拍桌板,震得毛笔往旁边一滑,差点掉下来,“大理寺昨儿个收押了一个罪犯,叫钟少韫,渭南人。这傻小子还是太学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去敲登闻鼓,结果追查下来,说他扰乱纲纪,先是打了三十大板,奄奄一息,然后收押在监牢里审讯,昨晚连夜审的,我有个朋友负责这案子,今早才回去,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小子认死理,说无人指使。”
“啊?”温兰殊觉得不对,“那他告了谁?”
“张敏求,哦,韩相的拥趸,渭南县令。你也知道渭南那块儿比较复杂,有个渭南仓,掌握江淮转运过来的粮食,比较重要。这张敏求县令做久了,想往上走,前几天不是彻查田亩嘛,愣是敢报没有损失,胆儿真肥啊。”
温兰殊想起自己前几天看到的奏疏,确实如此。
“那然后呢,陛下信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这几天睡大觉了……陛下一开始不信,秘密派御史去追查,结果还真是没有损失,这御史应该也是韩相的人,自个儿查自个儿。”
温兰殊摩拳擦掌,这韩粲,不让他们自己查自己,韩党倒是敢这么做,目前派去西川的探子还没回来,权从熙的平戎军滞留蜀地,谁知道会是怎样个结果。
“那钟少韫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温兰殊叹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独孤逸群现在是大理寺卿,明年考课能升任入六部,看来,也要协助自己的老丈人,把事情压下去。”
“肯定有人指使。”谢藻斩钉截铁,“不然一个白衣书生,哪里来的胆子。只是那指使的人也着实可恶,拿一个学子当马前卒。”
“是啊,是谁指使呢……”温兰殊想了会儿,不知不觉谢藻的目光就看向了他。
温兰殊:“……”
不能因为我受益就怀疑我啊喂!
“渭南令这下捅篓子咯,逼反渭南百姓也没什么好处。”谢藻装作无事发生,目光不自觉移向别处,“韩相这段时间忙着压榨民力,不都是为陛下心血来潮的效节军嘛。”
温兰殊耸了耸肩,这话不假,皇帝只负责心血来潮,韩粲负责盘剥百姓。前些年韩粲还不是宰相的时候,镇守江宁,在江宁一带修筑了很多堡垒和军械。这江宁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建康,即是当年晋朝衣冠南渡的目的地,亦即六朝旧都。
彼时温行是拾遗,还上奏弹劾来着,说这么做折损江宁文气,部分先贤祠因此损毁,恐对当地百姓不利。因韩粲强征民力,江宁已然出现了流民四散“就食”的情况,扬州刺史出于无奈,并没有惩罚这些因饥饿和徭役逃出来的流民,反倒是号召佛寺供养并妥善安置,为此获得令名。
温兰殊知道,韩粲这么做,单纯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要是长安真的陷落,半壁江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所以温兰殊对韩粲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不太喜欢韩粲过于汲汲营营,所作所为只为了获取更多钱财,可是转念一想,要练军队,就需要钱。
而官吏们无不觉得,钱必须要从百姓身上获取,还要打着“流年不利,秣马厉兵”的旗号,加征税收。
这样一来不更怪了?为了保护百姓,反倒是把更多的百姓由良民逼成了流民,上面的意思一旦到了下面就歪曲得不成样子。大周的百姓,但凡有口饭吃都不会流离失所,离开故土,不是因为他乡好,绝大多数原因是因为被逼无奈。
就像钟少韫,此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敲登闻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朱雀门的登闻鼓,早已不复二百年前的清明良时,如今敲来,颇有一种“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荒谬感。
温兰殊想不出对策,他弹琴,他百无一用,要不是这点儿身份,他估计就是权贵眼中的“穷措大”,酸腐书生。大家也只是看在他爹是个清高自许的文人才给他三分颜色罢了,要是温行真有个不测离开政事堂,失去宰相的名号,他就是最没用的书生。
匣中宝剑轰鸣,图南之志再难抑制。他可以独善其身,但是……
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甘的。
他想起《左传·昭公三年》里晏子和叔向关于“季世”,亦即末世的交谈。其实从小到大,温行都最大程度保障了他吃穿用度上的富裕,因此他与很多富家子或者世家子交往,都不会露怯。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以为,天下还是那个样子,和百年前没什么区别。你看,我还能吃饱,我的衣服还很多,从来不需要为生计操心。明日的天下会和昨日一样,照旧运转下去呀。
末世?谁说到末世了,周围不是还很好嘛。
直到长大看了很多,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很多事情往往是有预兆的,比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是百姓对于农事生产的预知。
那么文人对于国朝的未来也有预知。
“之前读《左传》,对里面一段话印象深刻。晏子和叔向敏锐感知到自己所在的公室行将就木,‘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初读不以为意,现在看来句句是血。”温兰殊长吁短叹,今日格外悲观,“可惜咱们都没想过会这样,谁乐意听这种话,谁不是自欺欺人,极尽豪奢,享受一把管他洪水滔天。我听说,之前朱雀大街有泥泞,是哪位尚书来着,直接把自己压箱底的铜钱撒上去了。”
谢藻摆了摆手,“没想到啊少卿,你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说起这种话来还真是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可惜,温相不结党,你们只能步步退让。你说说你,来太常寺几年了,怎么就还没看开呢?跟我一起度度曲子,弹琴鸣筝,不好嘛。”
“那我读书做什么。”温兰殊苦笑,他要真是对朝政不关心,就不会逮着人就问今天朝会说了什么了。
“哦,那你是期待自己再次被起用咯?”谢藻笑着点了点头,这人还真是和五年前一个样,没什么区别。
“玉韫椟中,待价而沽。”温兰殊不经意拨弄琴弦,一声低沉的琴音散播开来,泛弦之音久久回荡,“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只能这样了呀。”
啊哈钟少韫登场了,也是副cp中的受。
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出自《左传·昭公三年》。“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好像躲避仇敌一样。政事在于私家,百姓无依无靠。国君毫不改悔,用欢乐来排遣忧患。”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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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季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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