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才不愿意到嘴边的肉跑了,他让卢英时带着裴洄和韦训一起去玩,倒是给自己和温兰殊留足了时间。二人打马游街,萧遥提议要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在曲江旁,不过这个时节的曲江没什么好看的花,牡丹和芍药都谢了,也就只有几缸睡莲硕果仅存。其中的红莲最是有名,小小一朵莲花躺在圆叶中央,随风起伏微晃,与周围钟磬音相映成趣。
温兰殊上次来身旁的人还是独孤逸群。那时候他十八独孤逸群二十一,在曲江宴被选做探花使,要在曲江周围找到牡丹和芍药,找不到会罚酒。但是他们那天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还是人不对,找了一路都没找到,顺着曲江来到大慈恩寺,也没找到合眼缘的牡丹花。
大周喜爱牡丹,由此产生了很多品种,以紫色重瓣的最为华贵,因为紫色是三品以上官员官服的颜色,至于重瓣的花状,则需要一代代培育,这就涉及到了温兰殊不懂的领域。至少京师没陷落的时候,贵人家中价值千金的牡丹花比比皆是,他们还给那些牡丹起了名。
盛世的凋落有时候就如同花一样,现在牡丹花更难找了。萧遥拉着温兰殊的手,二人先是进了山门,遇见一列僧人双手合十,只好驻足下来回礼。
忽然其中一个僧人喊住了温兰殊,“你是五年前来大慈恩寺的那位施主吗?”
温兰殊回过头来,“对,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您身边并不是这位郎君。”这僧人记性还怪好的,“之前看你们肝胆相照,情谊甚笃,又怀有兼济天下之志,所以将两枚舍利给了你们,为何今日不见他?”
萧遥一头雾水地看着温兰殊,不过那一瞬间好像通透了,僧人指的应该就是独孤逸群。只不过萧遥此前一直在蜀中,对京师什么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依稀听说过双探花并辔同游,吸引了一众女郎侧目,还有人往温兰殊身上扔花瓣,跟天女散花似的。
“他……”温兰殊哽住了,好不容易高兴起来,这会儿又颓了下去,“我怎么知道呢。”
僧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颔首道歉,“都怪贫僧,可能提起施主不愿回想的伤心事了。”
“无妨。”
“本寺今年新种了牡丹,名为‘承露盘’,白色重瓣的牡丹花。当初施主乘兴而来不想没能见到牡丹花,贫僧还想着今年有了,能吸引施主一观,却整整一个春天都未曾见到施主。”僧人说话的时候慈悲目轻敛,向下垂着,令人无端想继续和他说下去,“现在牡丹谢了,贫僧保留了花种,不如就交给施主吧。”
二人拿到花种后,顺着天王殿两侧的游廊往后走了。石榴花谢了,结出了一个个小石榴,温兰殊站在树下,发青的小石榴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他转过头,萧遥恰好在小门处,沐浴着斜阳看他。
他不由得想起独孤逸群和李昇来。
温兰殊待谁都赤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他以为这么做,就能得到对方同样的回应。结果事实告诉他了,只有欺骗和背叛,无论话说得多好听,无论对你多好,最终都是如此。
他踩着枯叶,那是成年累月的残枝败叶了,佛寺后院很少有人打扫,这会儿浮屠钟声传来,由远及近,鸟鸣声清脆,砖石围成的小潭惊起涟漪,和五年前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站在石拱门那里的,从独孤逸群变成了萧遥,一个在他意识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人。
萧遥走上前,替他拂去肩膀上的碎叶,“你和独孤逸群,以前有过?”
温兰殊:“……”
一句话当场把气氛破坏了。
温兰殊也顾不上什么抚今追昔涕泗横流了,光是解释就要花半天时间,“没有的事,仅仅是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你是断袖吗?看谁都是断袖。”
“那我可不知道。”萧遥抱着双臂,神色傲慢,因为个子高,扎起来的马尾都黏连在树枝上了,“那就是独孤逸群甩了你,娶韩相女儿了?”
温兰殊更无语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走吧,我以后不跟你来大慈恩寺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心里想别人,我不喜欢。”萧遥转过身摆摆手,顺着来时路又回去了。
·
萧遥和温兰殊一起回到茶馆,亦即和柳度一起下棋的那家。算算时辰,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曲江那儿也没好好逛,都怪那群杀千刀的小孩,把他好不容易讨来的独处时间浪费掉了,一下午又被独孤逸群煞风景,真是想想就窝火。
其实说起独孤逸群,这人也算是个两头讨不到好的。一般来讲党争,你肯定要站队一边,另一边能不碰就不碰。可独孤逸群倒好,年少丧父,跟着温行学了几年,然后就去行卷礼部侍郎,二十一岁及第。大家都以为温行这边会有一个好帮手了,结果独孤逸群来了个回马枪,直接跟韩粲的女儿眉来眼去。
韩粲又不是好欺负的,当时跟女儿说京城权贵你爱谁为父都能给你试一试,甚至还在家中设置了一个小亭子,放下纱屏风,邀请一些青年才俊来,就为了让女儿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忘了独孤逸群,谁知道这姑娘一门心思死磕独孤逸群,她亲爹亲娘选好的愣是一个也没看上,甚至还绝食反抗,说不让嫁就私奔。
韩粲没法子,纵使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但面对女儿也只能喟然长叹,最后不知道和独孤逸群说了什么,亲事算是定下。
党争不存在左右逢源,只有人厌狗嫌和站队一边的可能,很不幸,独孤逸群这样一来,就是前者——被温行为首的“文人”和韩粲为首的“能吏”同时排挤。文人嫌弃他忘恩负义,能吏嫌弃他靠裙带关系。不过他们也只敢在私底下说,毕竟人家妻子是韩相女儿,面子上还是得和睦。
茶馆没人,窗明几净,店家舍得点油灯,四周都点上了,跑堂的热情接待,打杂的辛苦擦地,萧遥说要去二楼临窗雅间,对方连连点头,带着他们去了一间有绿植和小窗的房间。
望着墙上的山水画和骏马图,萧遥虽判断不出什么名堂,但还是很满意,非常满意——第一次独处出游,总要留个好印象,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不解风情的武夫、莽夫,这也是为什么,他没去那种聒噪的地方,而是挑了和自己风格迥然相异的茶馆。
温兰殊还在仔细看画,而他已经一展袍摆坐了下来。
面前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茶几,浑然天成,逸趣横生,犹如仙人醉卧,往一边斜逸,正上方又足够平整,放了一块紫石板。萧遥见过端溪的紫石砚,这石板成色不佳,显然是边角料,而上面齐齐摆着的瓷杯和瓷壶,泛着淡淡的绿色,像是仿的秘色瓷。
长安包罗万象什么都有,萧遥离开西川来京师任职,跟着令狐镇的同僚也喝过不少酒了,一开始还怯生生的,生怕碎了碰了,看见金银器和秘色瓷就露怯,练习了几年才谙习此道,能够夸夸其谈。
不过嘛,面对温兰殊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因为这些奢侈的器具,温兰殊从小就见过,不仅见过,还时常用。
于是萧遥点了炉子烧水,坐等温兰殊看完画。
灯下看美人就是这样惬意,清幽琴音自屏风后缓缓传来,一曲《高山》,撩拨起萧遥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他手支着脸颊,珠帘撞击之声清脆悦耳,松风盈室,趁温兰殊看得入神,小偷似的看了对方好几眼。
长身玉立,轩然如松,侧身看过去很薄,甚至有些形销骨立了。一只手负在身后,露出截腕骨,莹白似瓷釉。
“吴郡松岚……这幅画,竟然还是顾子岚画的,没想到小小一方茶馆,竟然藏龙卧虎。”温兰殊精通金石雕镂之学,自然也识得篆书,一看便知是什么字,萧遥就不懂了,一旦沾了行草,就认不出一点,只能辨认出楷书。
“顾子岚?谁啊?”萧遥心想自己不仅不识字,也不认得此人。
“吴郡一个画师。顾陆朱张,吴中四姓,他就是吴郡顾氏,祖上应该是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我原本以为顾子岚只会画人物图,他曾经在大慈恩寺画过天女散花和菩提悟道,住持喜欢他的画,就让他又画了一幅‘地狱变’,我们今天去的时候就在东侧墙边,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遥摸着下巴,有些心虚。好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只记得游廊上有幅画,至于画的什么,他大致能看出来是牛头马面,怒目金刚,还有阎罗王以及一些蓝色的夜叉鬼,彼时他只觉得惊骇,然后就没别的了。
毕竟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杀过不少敌军的将领,要是相信有地狱有报应会很难受的,说明他死后肯定去这地方受折磨。
“哦知道知道,原来是他啊。”
温兰殊又不是傻子,这种恭维又带着些许尴尬的对话无非是掩饰自己不了解的事实。他不求全责备,也懒得跟萧遥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二人擅长的东西有所不同,萧遥知道的他可能也不知道,“嗯,他之前在京师很出名的,后来就销声匿迹,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来还可惜……”
骏马图栩栩如生,奔腾之势似要跃出纸面,纷飞马鬃以及带起来的泥水,侧面加深了这一印象。温兰殊爱不释手,“我之前有幸得到过一幅顾子岚的画,他年少出名,而立之年封笔,说这天下的好风景他都已画完,不愿再画,最后一幅画有人出千金购买,他都没卖,没人知道那幅画是什么,在哪儿。”
萧遥附和着,“还挺故弄玄虚的。哦对,你想喝什么?”
跑堂就站在珠帘外,等他们的吩咐。
“方山露芽吧。”温兰殊坐到萧遥跟前,“福州的方山露芽,听说生长在闽中群山之中,吸纳天地之精华,只采取茶树上最上头的嫩芽,一斤价值千两。之前有个朋友去那里做官,回来说有瘴气,走在路上就遇见了蟒蛇,奇怪的虫子咬了一身包,半夜痒得睡不着,哪哪儿都不好,唯独这茶……实在是香气扑鼻,久久回甘,上品中的上品。”
其实萧遥想点峨眉雪芽的,蜀中人喝蜀中茶嘛,不过既然温兰殊有了想要的种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招招手让跑堂进来,吩咐一番后,又点了个茶点,点名要九宫格的金银平脱漆木食盒装。
跑堂点头哈腰,就下楼找茶叶和配点心去了。
“喝茶不吃茶点怎么行呢?”萧遥心满意足。
月亮快圆了,月光透过户牖,如银沙一般漫洒在地上。美景美人在侧,心旷神怡,心驰神遥,这是他此前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
温兰殊就不一样了,他刚刚在楼梯上听到跑堂撞到了一个人,对方连连说着没事,温润儒雅,太熟悉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他马上握紧拳头,局促不安,眼神躲闪不定,如坐针毡,“萧长遐,我们要不走吧。”
萧遥身子后仰,皱了皱眉,双臂环胸,表情有些不耐烦,尽管他知道这是在“威胁”对方罢了,“为什么?谁来了?你怕吗?怕的话我给你打趴下。”
金银平脱漆木食盒:唐代的一种工艺,就是在食盒外面加金箔,可以理解为萧遥臭讲究,买椟还珠。
独孤逸群:请苍天,辨忠奸!我真的是直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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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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