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佛寺里有一座木佛塔,下面有寺院以前的高僧火化后的舍利,周围种了一圈牡丹,不过这时节牡丹早就谢了,唯有几棵柏树还算得上是长青。
温兰殊甩开萧遥后,绕来绕去,想着还是一个人静静的好,就绕了回来,穿过钟楼鼓楼和碑林,来到最后面的佛塔。
僧人们在前院忙着,所以佛塔前也没什么人,郁郁葱葱的林木斜倚而出,清风吹过引起一阵窸窸窣窣。今儿还是中元节,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有什么鬼魂。温兰殊想登高望远,就顺着小门进去。
佛塔能够攀登,就是甬道有些狭窄,有可能多年没人上来,窗台上灰尘遍布,窗台外的风铃锵然响了数声,蜡烛燃尽,烛泪堆叠,灯芯发黑,温兰殊气恼地扔到一边,这乌漆嘛黑的,登什么登啊。
可是来都来了。
温兰殊只好两眼一抹黑,先是抬起脚,大概揣测每阶层有多高,用脚尖撞击,发出笃笃的声音,探好了就瞅准机会踩。木头做的台阶,一旦踩下去就会吱吱响,比大理石的台阶更柔软。
他手撑两边的墙壁,好在夜色够亮,透过窗户照进来,一步一步往上的途中并没有太劳累,屈曲盘旋,终于越来越接近终点。
终于,温兰殊从洞口爬出,瞬间整个人都通畅了。塔顶有一个相对较大的平台,四周用红栏杆围着,远处是纤云皓月,长空一轮格外明亮;近处则是虫鸣声此起彼伏的山林,深呼吸一口山间的空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遥望层城,心旷神怡。
士大夫有登高的传统,温兰殊也不例外。他在重九的时候最喜欢登终南山,洛阳的北邙山也去过一次,为此还把写好的诗歌收集在箧笥里。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独孤逸群,独孤逸群不出来的话就是温秀川,可惜温秀川学业不精,他做什么诗只会在一旁点头如捣蒜,然后拿出樗蒲的棋盘,说来一局好不啦。
温兰殊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他走在路上不怕鬼,比起鬼更害怕孤单。于他而言,要是真能遇见个鬼,然后这鬼恰好也没鬼说话,那么他是不介意和这鬼说几句话的。
“施主。”
温兰殊浑身激灵,犹如天雷一道打在他天灵盖,陡然蹦起,要不是有栏杆估计他就跳出去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僧人。
“原来是师父。”温兰殊双手合十,他不认得这个僧人,却觉得好生眼熟,不过想起来,喊人师父应该不算失礼。
僧人身穿白色袈裟,双目轻敛,眼袋浮肿,胡须随风,脸上沟壑纵横,犹如一块斧凿过的雕像。他手捻着佛珠,琉璃佛珠经月光照耀变得透彻,周身气度不凡,似是得道高僧。
“贫僧法号栖云。”
“栖云上人。”温兰殊很有礼貌地先等栖云入座才一展袍摆坐下。他小时候寄居寺庙,和不少老和尚学理说禅,有时候一盏茶一盘棋就能坐一下午。这种历尽千帆的老和尚往往有耐心解决一些在旁人看起来没有意义的问题,正是温兰殊想要的。
随意一处就能指出禅意,大抵是禅宗细大不捐。可惜如今世人好享受,真正坐下来参悟佛理的人少之又少,原本无缘红尘事的僧人也不得不参与到耕作之中,有时候和百姓一般无二。之前的老僧都说,这是世俗了,温兰殊就会拿禅宗的随心入禅来反驳,说红尘方外都是修行,处处皆可有禅。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诡辩,不过佛理就是这样,若无争辩无法明了。见栖云先是给他斟了壶茶,他也准备接下来要和栖云辩个几十回合。
茶香袅袅,铁马琅琅,月光如银,若不说是中元节,自当是月白风清夜。只不过七月十五总比不过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中秋,有桂花香和月饼,人人望月怀远,但七月十五就是鬼门大开,听起来怪阴森的。
“今夜有道场,上人为何无心法事,反倒是和我一样?”
“积善业得善果,所谓道场,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不见得。”温兰殊心想着命题实在是太经典了,以往和老僧辩论,十有**都会绕到这上面去,“若不需要道场,那佛寺里的僧人难不成都老僧入定,日日空想么?”
“贫僧只是觉得,仪轨法度,都无存在的必要。一旦这些东西存在,人就如同牛马上了枷锁,日日只能困在那片地里,永远不知道天高海阔。其实,每日空想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一日三餐所需的粮食,根本不用那么多人去耕种,之所以让那么多人耕种,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贪欲罢了。”
温兰殊:“可若是这样,就没人想种粮食。”
“你觉得把一些人捆绑在田地里,是对的么?”
“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能这样。”
老僧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你在替天下人选前路,想让他们按照士农工商的阶层,一级一级排下来,贱人只能一直贱下去,贵人则一直尊贵,因为你是太原温氏,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对么?”
这已经算得上是攻击了,完全背离了辩论,温兰殊半信半疑,却还是接过话茬说了下去,“我有什么利益可言,我甚至连贵人的圈子都没踏进去。确实,在大周,人分三六九等,可在我眼里,我不觉得人应该有差别,无论是贵人还是贱民,都是**凡胎的人罢了,脖子上一个脑袋。”
老僧挑眉,“至少这还算公平。”
温兰殊乘胜追击,“师父没有看过治世策,以为自己想的就是正确的。其实在治理的过程中总有很多不如意,譬如我当年平蜀,有时候你必须替他们做决定,因为手底下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会选择听智者的,在军中,智者就是主将,在朝廷,智者就是宰相和皇帝。所以,我有时候也不得不独断专行,我只能那么做。”
“那你就那么确定,你帮他们选好了路?难道你选的路,不是旁人告诉你,你该怎么做,这些人需要什么——哦,我换句简单明了的话,你真的确信,你明白手底下的人在想什么?忠义,孝悌,是你上面的人告诉你的,还是下面的人告诉你的?芸芸众生,究竟是什么样的,温公子,你真的知道吗?”
温兰殊心漏跳了一下,莫名的心悸之后,他浑身上下血气翻涌,同时四周热浪袭来,还有木头烧焦的气味。他想站起身前去查看,却发现自己怎么做都用不上力,几乎是用尽力气才勉强站起。
他双腿灌了铅一般,挪着步子往前走,笃、笃——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可是回头一看,栖云离他还是那么近。地下有僧人发现木塔着火,大喊着救火,旋即有一群人拎着水桶快速跑过来。
“你……你给我下了毒……”温兰殊感到耳朵旁边像是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又想是沉入海底,一片混沌,那些嘈杂的声响隔了层障碍,听得不大分明。他扶着柱子,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火海,火似游龙窜起,烧灼木柱,映得他脸骤然一亮!
“恨我计策未能奏效,没让渭南血流成河。”栖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觉得是在救他们,可你真能救得了?让他们发现朝廷的丑陋,为自己拼一把,有什么不好的。”
“什么歪理……”温兰殊血气游走,经脉紊乱,太阳穴突突狂跳,喉管有股血在上涌。他看自己的手心,已经有蛛网一样的经络蔓延开来,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激烈,他身上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面前火海和地狱的影像重合,千万只手伸出来,悲风呼啸,哀嚎阵阵,尸骸枕藉,朝他挥手——
“救救我们……”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不要杀我!你们放过我吧……”
他看到战壕里堆积的百姓被活埋,当作攻城的垫脚石,看到芦苇丛中为了逃兵乱的百姓被官军拽走,一个人能卖几百缗;看到长安天街的锦绣灰和大开的琼林库,看到曾是贵人庄园的地方在皇帝幸蜀之后荠麦青青,看到乱军过后被扒了衣服的女人冻死在数九寒天,满城没有一个活人,死一般的岑寂。
看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终于知道自己怕什么了。
温兰殊知道这是丹毒发作,他浑身难受,在地上痉挛,幞头和里面的小冠解开,长如瀑布的头发蜿蜒开来。那双手已经发青,他的脸也逐渐变得铁青,恐怖的血丝爬满脸颊,极度的恐惧吞噬了他。
苍苍莽莽的山川依旧寂静无声,哀嚎镌刻在他内心最深处。
乱世的规则就是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现在的太平,根本无法掩盖当年的旧伤疤。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
“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僧人一步一顿,身形消失在了火海尽头。
温兰殊感觉自己的生命快要到尽头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回想往事。他竟然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阿九来……阿九还活着吗?那孩子估计也是个流民吧,连爹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疼痛得麻木,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忽然有人穿过火海,伸手纵入他的腋下把他打横抱起,紧接着踏上栏杆,纵身跳下一跃,轻功稳稳落地,抱着他穿花入院,像是要去自己住的那间禅房。
温兰殊枕着这人的胸膛……跳得好快,可是他眼前一片灰暗,只能感受到脸颊落下一滴液体。
那不是血液,没有血液那么粘稠。
没有下雨……是汗水还是……
接连两滴流下,温兰殊闭着眼,当他睁开的时候,惊讶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他能闻到四起的烟尘味,可能失去视觉后,嗅觉相应承担了一部分视觉的功能,变得无比灵感。
至少温兰殊还能感受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还能感觉到这人在抽泣,胸膛一起一伏。
温兰殊放心地躺在对方怀中,“我……我看不见了……是你么,萧长遐?”
萧遥深吸了口气,调整情绪,尽量克制着,说了句什么。
温兰殊听不大清,“萧长遐……你也会哭么……”
还没等萧遥说话,他就已经晕厥了过去。
这时间跨度还挺离谱的……哎习惯了多线叙事就是这样……(比如写了快40章实际上对石榴而言不过是七月初六到七月十五)
下卷能过个中秋节么,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以及本文乱世的描绘……全部取自史书,全部是真实的历史记载。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和下面的那句都出自于《剑阁铭》。
以及这个老登怎么会知道石榴会爬塔呢?老登表示不爬塔他也会去石榴住的地方,反正被火烧一次是免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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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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