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小憩完,刚好马球结束,禁军本就龙精虎猛的,文官打着哈欠勉强恢复神智。李昇猛灌了几口酽茶,调动起全副武装,身着明光铠,骑骏马,一骑绝尘就到了靶场。
温兰殊没那么铺张,漠然看着花孔雀一般的李昇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马蹄哒哒哒,引起一阵烟。他咳嗽了几声,估计是被这土呛到了,李昇不悦,马鞭一甩,就甩到了一旁宦官的身上,“怎么回事,洒水的是谁,这么不用心!”
温兰殊竖起手掌,依旧是止不住咳嗽,“没事,让他们再撒点儿水就好……”
李昇踩着马镫下来,搀着温兰殊到一旁的长棚坐下,语气略带着些炫耀,“你休息下吧,待会儿看我的。”
待李昇站起,温兰殊不放心,拽了拽李昇的臂缚,“你别……迁怒。我本来就怕烟尘,就我一个咳嗽,借机发难不太好……”
“那不行,你要是不发作,他们把你当好欺负的了。”李昇当然不想看到温兰殊“被欺负”,遭遇过冷落的皇帝格外忌讳“欺负”两个字,一旦被他发觉有敷衍或者不敬,他就必须出出气。黄枝何等有眼力见儿,当场对着洒扫的宦官就是两巴掌,红印子盖在脸上窘迫极了,李昇这才满意。
李昇走到一边,给弓上弦,温兰殊往前走到那名宦官身边,“对不住,你还好吗?要不要敷一敷?”说罢一双素手轻拍着跪在地上的宦官的背,更是侧眼满含关切,如春风化雨,也算是给那小宦官台阶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多少情绪都出来了,小宦官顿时哭眼抹泪,说温侍御我没事的,您快去忙吧,温兰殊再三确认,又找医官拿了药才放心,末了还对小宦官道歉,说都怪自己咳嗽那么一下,引起无妄之灾。
小宦官受宠若惊就差跪在地上给温兰殊磕头,温兰殊扶起他,“好了,不用跪了,快去忙吧。”
李昇和萧遥一前一后,都围观了这一切。萧遥笑着摇了摇头,就回过身去跟韩绍先唠嗑了,这位公子哥还沉浸在伊人竟是男人的悲伤之中,甚至反复跟萧遥确认这世上应该有说话像男子一般的女人……
李昇就没那么轻快了,他目露寒光,如冰锥一般,“小殊,你是故意和我唱反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体谅别人并不是坏事。”温兰殊料想自己就算射出个红心也没法子跟卢彦则那般,索性放弃,坐到一边倒茶,又从怀中取出个陶瓷瓶,倒出薄荷脑和冰片做的药丸子,融化在茶间,清凉的气味顿时传来。
他一饮而尽,算是化解了刚刚喉间那股上不去下不来的势头,整个人自口腔到喉管顿时清新无比,通透了。李昇显然不打算放过,原本跃跃欲试的尽头被这薄荷香气压下去一点,“小殊,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为什么不能对我也如此,就像以前那样,非要这么折磨我?”
李昇离温兰殊很近,铠甲贴着温兰殊的衣料,甚至未经允许手臂紧贴温兰殊后背,手握紧了肩膀,时不时瞟一眼远处的萧遥。
“谁折磨谁啊。”温兰殊长舒一口气,又打算再倒一杯。
李昇抢过杯盏,又抢过瓷瓶,有样学样也倒了一杯,递到温兰殊嘴边,“我喂你。”
李昇抢时机的功夫一流,萧遥刚好在这时候回过头来,眸光闪过一丝惊惶,嘴唇翕张,浑身犹如过电,握弓的手微微颤抖。
温兰殊目光挪到一边,从李昇的怀里挣脱。李昇则大大方方回看萧遥,将手中混杂着薄荷脑与冰片的茶一饮而尽,那双眼里尽是挑衅与宣示主权,又因身着不凡明光铠而显得煊赫逼人。
下午的竞射还是老规矩,中红心计十分,中靶子一分,上场都有十次机会。靶场一列靶子排开,萧遥也穿着简单的两档铠,只护了前胸和后心,束了个臂缚。一整副铠甲还包括护臂和护膝、捍腰,这毕竟不是真正上战场,所以不需要真的那么隆重。
靶子距离一百步,萧遥的臂力自然不必说,韩绍先咽了口唾沫,不禁想起那日埋进土里半截的箭。他在萧遥旁边活动筋骨,萧遥却只是观察箭杆,韩绍先不明就里,杵着脖子看了看,装模作样,也转着箭,结果一不小心箭掉在地上。
韩绍先慌忙拾起装作无事发生,悄摸跟萧遥说,“你觉得这次会再射出个大将军吗?”
“平戎军改组在即,这次估计能见分晓。我觉得,其实都已经内定好了,不过走过场而已。”萧遥无奈摊手,把白羽箭收进胡禄里。
韩粲和温行正和李昇有说有笑的,萧遥猜测估计是关于平戎军一分为二的人选。
皇帝想削建宁王的兵权但又不能那么快削,不可能囫囵把平戎军吞到自己手里,这都是权从熙自己招的人,不会那么快改旗易帜,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吞一部分安插自己的势力,再让权从熙的人手和皇帝自己人犬牙差互,相互制衡。
皇帝这边已经派出去一个卢彦则了,接下来还能有谁?
萧遥望着百步之外的红心。
天时地利人和占齐,断无藏着掖着的道理。之前韩粲对他放过温兰殊的行为很不满意,含凉殿外要不是萧遥阻拦,禁卫作证和韦曜里应外合能让温兰殊无法逃脱定罪,结果一个萧遥一个独孤逸群,把温兰殊摘得干干净净,更让韩粲党羽折了窦德偃、张敏求,还失去了主宰朝政的权力,让温兰殊跑出来搞事。
韩粲眼里温兰殊就是个只会讲大道理的书生,不贪,所以没有把柄,偏这样最可怕,无法攻讦,又只能看他手执旌节一查到底。
所以这次要是再不把握好机会,韩粲真的会勃然大怒,他爹他舅起落去留,只是韩粲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一边看着旁边的温兰殊一边弯弓搭箭,率先来了三箭,均中红心,无疑是开了个好头。铁关河在另一侧,准头也不落下风,李昇指了指铁关河,“不愧是建宁王手底下的人啊!”
权从熙连忙拉过铁关河,给皇帝行礼,“多谢陛下赞赏,关河受之有愧。”
铁关河虽说猫着腰,不过还是腾出一部分眼色来看萧遥,对着萧遥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
而后一顿客套话说罢,萧遥拉紧弓弦,如同他以往在校场上那样,他没有很激动,也不在意身边谁注视着自己,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已经远去,嘈杂声音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
他听得见风,听得见叶落在地上的声音,群鸟飞过,落下几片翮羽,弓弦勒在扳指上,他要是再用力,弦一定会断。
萧遥睁开眼,靶子好像离他非常近,他几乎是一瞬间找到了准心,霎那间松开弓弦,离弦箭当场飞了出去,嘣的一声,箭簇好像被磁石吸引似的,落在了红心上。
紧接着萧遥又是两支箭,这次的动作比之前更流畅也更快,行云流水,首尾相连,熟稔又一气呵成,一支落在红心处,一支偏离了红心。
李昇皮笑肉不笑,却还是维持着君臣体面,想根据这射箭的结果,顺带借坡下驴把自己关于平戎军的安置交代出来,“两位将军虎虎生风,国朝后继有人。朕原本想着,平戎军离了建宁王,要交给谁,现在看到两位将军才算是放心了!”李昇对建宁王招了招手,“建宁王看两位如何,能不能接过你的担子?”
“陛下明鉴。”权从熙逢迎有度,又不至于太谄媚。
“好!以后平戎军就分为左右二都,铁关河就是左都指挥使,萧遥呢,就是右都指挥使!”皇帝负手,“好了,诸位爱卿继续,重阳佳节,朕为你们准备好了宫廷菊花和去年埋下的菊花酒,岁岁重阳,共度佳节。”
李昇志得意满,接下来怎么安排副官,他要充分让两股势力交错起来,不能让平戎军一家独大,刚好并入大周京师的军队也能和韩粲党羽的云骧军互相制约。
至少权从熙和韩粲都是忠君的……李昇握紧身后的拳头,这个皇位真是坐得不安稳,得让这些人互相厮杀,才能有喘息之机。
他想找温兰殊,伸出手想握温兰殊的胳膊,却见温兰殊眼里根本没有他,反倒是走到靶场前,和一旁落寞的权随珠并列而立。
二人算是沦落人,不同的是,权随珠囿于女子之身。她拿起那三石的弓,竟轻车熟路拉开,一支一支往靶子上射,像是发泄怨气,到最后胡禄里的箭都没了。
温兰殊自然懂她,也提起弓。
几个原本在谈天说地的御史台同僚,包括刚好和韩蔓萦聊天的独孤逸群,都不约而同向他汇聚了目光。
他身形单薄,说话温吞,本不该和战场杀伐事,此时此刻无比违和。
只见温兰殊将尾羽稳稳搭在弓弦上,旋即拉紧。
须臾,羽箭应声而飞,在天光中划出一道残影,奔向了百步以外的靶子。
正中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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