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若希分手后,陶玖成了心理医生的常客,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时间。
宽敞的咨询室,雪白的墙壁挂着几幅高山湖海的风景画,多是平静的色调。陶玖和穆医生隔着黑色的办公桌,面对面坐着。
穆医生修长的手指上下翻动,正在整理陶玖这段时间的记录表,逐一放进牛皮纸袋里。他递过去时扶了扶鼻梁上的金框眼镜,温和地笑着说:“小陶,以后你就不用来了,但是还是要注意自己的情绪,感觉有什么不对及时找我。”
“谢谢你,穆医生。”陶玖努力展开得体的微笑,额边的碎发却在她微微低头时垂落,她连忙抬手拢到耳后。只这一个动作她的鼻尖就渗出细小的汗珠,像是想要假装在成年人社交中游刃有余,可还是不经意显露出些许狼狈和局促。
陶玖轻攥了一下纸袋,想让当下的场景快些过去。穆医生包容地笑了笑:“别紧张,我们以后只是普通朋友,你随意些就好。”陶玖带着些感激和不自觉的讨好看着他:“嗯,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这里,虽然是医院。”
她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是否得体,懊恼地咬了下嘴唇。
穆医生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惜,柔声细语地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快要开学了吧。”
“嗯,”陶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休学只办了一年,等九月回学校还要念大二。”
他们又闲聊了几句陶玖才离开。今天没有人预约,穆医生独自坐在安静的咨询室里回忆着陶玖离开时的样子,思绪飘回到两年前。时间好像慢吞吞地走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那样快。
两年前的夏天,高考结束没到一个月。大多数有考生的家庭都在准备估分填报志愿这些事,陶玖的父母却把她送到心理医院,对穆医生说:“您能不能救救这孩子?她精神有问题,她是同性恋。”
穆医生原本不想理会,直到看见资料照片里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他这才决定要接下这件棘手的麻烦事。陶玖确实有中度抑郁症,展现出来最大的问题却是自卑和过分缺乏安全感。
还没走到公交车站就下了雨,豆大的水珠砸在身上生疼。陶玖出门时没有带伞,此刻只能躲在报刊亭下用软件打车,上面显示“预计排队等待三十分钟”。
她叹了口气四处看了看,天色阴沉,车辆堵塞像是海底里麻木缓慢游行的鱼群,明晃晃的车灯好似呆滞无神的眼睛。有一些雨滴被狂风吹到她身上,晕散在柔软的布料留下深色痕迹,宛如不断落下的眼泪。
很久没有哭过,上一次哭还是因为无意间得知沈若希出国后交了男朋友的消息。那段时间陶玖感觉每天都很累,拖着这样沉重的一颗心,还要努力维持正常的生活。
怎么到头来只剩她一个人是“恶心的同性恋”,怎么只有她被困在原地无法往前走一步?陶玖心里不平衡,那些痛苦最后变成了怨恨沈若希,这么一怨倒是想活了。想活,身体却不受控制,总是突然哭,想戒掉呼吸滑进浴缸底。好在有穆医生总是愿意陪她说说话,但是陶玖不敢说自己那些离奇的念头,尽管穆医生一直强调“性取向是怎样都并不可耻”。
最后还是打到了车,陶玖回家时衣服还潮湿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干瘦的线条。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她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打捞上来。
饭桌上是用恒温垫加热的几道家常菜,妈妈眼皮也不抬地说了句:“吃完饭来客厅,我和你爸有事跟你商量。”
陶玖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她走进客厅时妈妈刚挂了电话,爸爸正愁容满面地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呛人的烟草味让陶玖不适地皱起眉。
“你上次说想离开家搬出去住的事,”妈妈的语调很平淡,丝毫看不出被这个要求困扰许久的样子,“刚才我和钟祈打过电话,就是你舅舅家的姐姐,她住的地方离你们学校近,不如你搬到她那儿吧,要是开学了你不想去宿舍也方便。”
“可是我想自己住,我都二十岁,早就成年了。”陶玖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力的疲惫。
“你妈妈的话你听不懂吗?”爸爸低吼一声,陶玖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狠狠地将燃烧着红色火星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自己住?独立?谁能相信你,高中就是对你放任自流,你才,你才变成了一个……”他咬着牙直至脸色涨红,那三个字也羞于启齿。
同性恋。陶玖在心里接上。
“有你姐姐管着你,我才能相信你不会再做出混账事来。”爸爸站起身,以不容置疑的态度盯着她,“陶玖,别再只会做伤害自己的事了,你就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好吗?”
她冷笑一声:“实在不接受的话就把我掐死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男人。”
“什么话!你说的什么话!找个男人结婚,再生个孩子,车和房子爸爸妈妈都有,你不愿意养小孩我也可以帮你带。”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她抽泣着哭得近乎摇摇欲坠:“多好的生活,多少人梦寐以求都过不上的好日子,你说毁了就给毁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到最后发不出多少声音了,可身体还在剧烈颤抖,无论如何都没法平静。
算了,随便吧。陶玖这样想着。反正都是要妥协的,何必在这种时候和父母作对呢,她还在上学没有收入,想搬出去住还不是要伸手要钱才够付房租。就算抚养是他们的义务,但自救是陶玖一个人的事。
“好,我答应你们了,我去和表姐住。”陶玖觉得自己嗓子有些痛,像是海岸上搁浅了又被扼住喉咙的鱼,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从开始收拾行李到坐在运货车上只用了一个小时。
月光皎洁,夏季难得有清凉的夜风,下过雨空气潮湿着,像是不断有细小的水分子渗进皮肤里。陶玖皮肤白眼睛又大,此时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看起来很乖巧。
妈妈发来微信,是一条长长的语音。陶玖看着那个小红点心情有些低落,她把语音内容转了文字,前几句说“我算是白养你了”,最后又说“其实妈妈最爱的就是你”,就算没听到声音也能想象到这些话是用怎样的语气说出口的。还没等看完又收到支付宝入账的提醒,同样来自妈妈。
陶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滋味,绝对说不上是“感激涕零”和“懊悔自责”,只感觉到一种复杂的心烦意乱。她既没本事和父母斩断关系彻底决裂,也无法说服自己恒久忍耐假装孝顺。不上不下,留在中间只有痛苦。
晚上八点多到了钟祈家里,宽敞的两室一厅,干净整洁又布置得舒适温馨,家具简单却齐全,处处展现了陶玖最向往的那种独居的自由。
其实陶玖很喜欢这个姐姐,外表看上去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叛逆得很,研究生念了半年就退学,现在自己做些小生意也赚了不少钱。
钟祈接过她的行李,体贴地说:“你的房间我收拾出来了,这些我先帮你放进去。先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再慢慢整理。”
“我自己拿过去吧,”陶玖腼腆一笑,“怪沉的。”
钟祈露出无奈的神情:“和我客气什么呀,我是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
陶玖不喜欢这句话,她摇摇头无声地拒绝钟祈的好意。她没有拖着行李箱,而是稍微提起一些将重量都压在手指上,免得滚轮在地板上发出噪音。这么晚了,不好让楼下听到声响。
她从房间出来后站在客厅,在很久没见的亲人面前又恢复了一贯紧张无措的样子。钟祈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别害怕,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陶玖点点头安心了些。钟祈准备了新的浴巾和睡衣,她拿着走进浴室。暖橘色的灯光落在她白净的身体上,像是均匀涂抹了一层甜腻的蜂蜜。
陶玖观察着镜子里的自己,寡淡的五官,有心事时候总爱抿着嘴唇,导致就算没有表情时嘴角也微微向下撇着,看上去不高兴的样子。往下看是瘦到凸出骨头的肩甲,小肚子和大腿却有着再瘦都没有消失的少许松垮的赘肉,还有年少生长时留下的肥胖纹。皮肤在暖灯下看着细腻柔嫩,实际摸起来却很干燥。
沈若希出国前一晚面对的就是这样索然无味的身体吗?陶玖看着镜子里怎么都不顺眼的自己有些想笑,看来沈若希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热热的水冲刷着她的后背,烫得有些疼了。陶玖在浴球上挤了一些淡粉色的沐浴露,是好闻的樱花味。
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记不清沈若希最爱用的香水是什么味道了。
再仔细想想,发现脑海里关于沈若希的一切都被如水的时间泡得模糊。能够回忆起的的只剩下她离开时的残忍决绝,和自己胸腔里心脏碎裂般难以承受的疼痛。每想起一次都像重新死过一回。
清晨,陶玖起床时钟祈已经出了门。她在饭桌上留了夹着火腿、煎蛋和生菜的三明治,旁边还放着小碟白色的奶酪和一杯拿铁。
陶玖慢吞吞地吃完,想着今天可以去附近转转买些生活用品。她给钟祈发短信报备了声。钟祈很快回了一个“OK”的可爱小兔表情,过半分钟她又发了句语音:“我快回家啦,你从商场出来时说一声,我去接你。”陶玖乖乖回了个“好”。
天蓝得澄澈,云朵连绵。多云却并不阴沉,恰到好处的清凉。
陶玖拎着一个鼓鼓的购物袋,无聊地坐在商场门口的长椅上。钟祈在她发消息后很快就到了,开着黑色小轿车,后座还放着一捧红色的玫瑰花。
“是你买的吗?”陶玖看到花束惊讶地睁圆眼睛,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着像是好奇的小松鼠。
钟祈脸上浮起红晕,害羞地笑了笑:“没,一个朋友送的。”
陶玖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却忧心忡忡地想自己住在钟祈家里会不会不方便,比如不方便她把男朋友带回来睡觉。
看起来还是要在开学之后尽快搬走,陶玖想着,至少也应该先搬到寝室里住。虽然抑郁症让她排斥集体生活,但比起让别人因她而不愉快,她更愿意选择为难自己全盘忍受。
回到家,钟祈把玫瑰插进乳白色的花瓶里放到客厅,看起来赏心悦目。她洗洗手准备去厨房做饭,陶玖忙跟了过去:“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不用,”钟祈利落地系好围裙,“你去客厅看会儿电视等着吃就行。”陶玖犹豫着不肯离开:“可是……”
“好啦,”钟祈佯装生气,“我做饭的时候不喜欢小鬼在旁边添乱,懂不懂?”这才让陶玖妥协了乖乖出去。
晚饭是简单的两盘炒菜,色香味俱全的韭菜炒鸡蛋和粉蒸排骨。钟祈从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放到两个人面前。空调开到正正好好的二十度,凉凉的酒滑进肚子里时陶玖打了个冷颤,下一秒清爽舒适得如同飘在云端。两个人相视一笑,没什么比炎热夏夜的冰啤酒更美味。陶玖微醺着脸颊通红,莫名其妙想要笑出声来。
“麻烦了,你酒量好差。”钟祈看陶玖这样子懊恼地抚了抚额头,吃完饭把她哄去洗脸刷牙,让她早点上床睡觉。
陶玖闭上眼睛看到一片漆黑。
不知道为什么,脑袋沉沉的,温热的眼泪无声无息流淌下来,浸透了柔软的枕头。她不明白心里的这份酸楚是否源于酒精,有些固执地想要思索自己的难过从何处来。
越想越胆战心惊了——反复闪过的只有三个字,沈若希。并不是浮现在脑海里,而是在心里。
从十六岁遇到沈若希而感到震撼惊艳以后,从第一次因为沈若希感觉到心脏剧痛之后,陶玖做什么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了,都是她的心在控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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