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熹桃点点头，小步子紧紧腾着，跟上袁尧阔步，二人绕出后园回廊，袁尧才沉声问：“殿下寻我有事？”
她性子纯，说话时总会毫无戒备地凑近他人，袁尧没出声只看她靠前半步，她从怀里掏出请柬给他看，道：“六哥哥派人送来了请柬，五日后见春宴，上面写了将军的名字。”
他的脊背又宽又挺，高大的男人像座青山般矗立，轻而易举将眼前人全笼罩在阴翳里，垂低的漆深眸色一闪，却不是在看请柬。
袁尧眉微皱盯着她脸上的表情，齐王的请柬自是给他也递了一份，他并未想到公主是为此事独身出来寻他，只沉默两息，说知道了。
李熹桃抬起眼睛，晶亮的眸中还蕴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昨夜没能仔细看袁尧，今日才仔细看清他眉眼，轮廓分明又比寻常男子深邃几分。
他着暗纹深色圆领袍，包裹住身上遒劲的肌肉，蹀躞带收回强劲腰身，看身形，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但又同常见的武夫侍卫不一样，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袁尧大手招来不远处一位侍者，又同李熹桃道：“殿下随他回吧，过些时候我叫管家带殿下熟悉使府。”
道了谢，李熹桃与引路侍者走了，袁尧深眸盯着她娉婷背影远去，沉默着只身回了书房，不久有人来了，使府书房匾额上书丹心碧血四字，那人推门进入。
袁尧是上阵杀敌的将帅，除了兵书，对吟风弄月的诗书没有兴趣，故书房里面并无太多书籍，反而是中间摆放着个宽阔的疆域沙盘，袁尧背一只手，垂眸盯着沙盘。
来人身形劲瘦，身量不低，但比起袁尧还是矮了一头，他身着墨衣直闯进来，同袁尧亲近没有丝毫拘束：“显山，我今日发现一桩异事。”
听来人话，袁尧连头也没抬，能亲密到直呼他字的，唯有赫连与。
见他不回应，赫连与并未在意，二人少年相识，彼时袁尧已崭露韬略之才，赫连与是见证了他如何从微末之将一路登至三镇节度使的高位的——
前河西、陇右节度使袁驳知麾下收纳了不少俊杰英才，他便是其中之一。
投入袁驳知麾下后，他以骁勇善战之名逐渐显露锋芒，袁驳知极为欣赏他的武略，便又将其收为假子，赐名袁尧。
袁驳知弥留之际膝下无子，便上书朝廷推荐袁尧继任节度使，而袁尧任节度使第一年，这位二十三岁的青年便率军将谋反的朔方节度使擒拿，自此据守三镇，手握重兵，名声大噪。
而袁尧飞黄腾达后并未忘记他，更是提拔他做副将，此番情谊，不是亲兄弟亦胜似亲兄弟。
赫连与端起茶水大咧咧喝了一口，直截了当地说：“年初西北突现名为天灵的教派，教徒耳后均纹了类似宝相花图样，近日城内频频出现自称天灵教灵媒之人，扬言能与冤魂通灵，如今已经有不少百姓参与了教派，说是要为冤死之人超度。”
此番话落地，袁尧才抬眸看来人，似是不经意问：“赫连，你还记得当年那桩案子吗？”
赫连与思考片刻：“你说的是哪个？”
袁尧拇指指腹微微用力按压着指节，他沉默片刻，盯着赫连与的脸，一字一句说：“杨家灭门案。”
话音落，赫连与忽地窒住呼吸，面露惊诧：“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峻拔挺直的青年眸子低敛，目光似是看着沙盘，沉稳嗓音放低了几分，凝重说：“若提起灵州冤魂，能让百姓真心念着的，只能是杨家。”
幽幽日影斜着爬上沙盘，窗外檐铃发出微弱的声响，却更衬得书房内死寂沉沉。
日晒下的空气似乎凝固滞涩，听见袁尧的话，赫连与后颈泛起凉意，看向袁尧的表情同样变得凝重。
久久沉寂，一只雀鸟从书房檐角上振翅飞走，绕着使府转了几圈，不多时又稳稳落在后园嶙峋的怪石上。
回到寝院后不久管家便来了，带着公主殿下将偌大的使府逛了一圈，李熹桃看得细致，三步一停，五步一驻，逛完便让管家先去歇息。
如今日头西斜，李熹桃仍意犹未尽，坐在后园六角亭下休憩，纤纤指尖还捏着片嫩绿枫叶。
正想再四处看看，腹中却蓦地咕咕作响，李熹桃吩咐婢女：“金缕，去内厨看看，取些糕点来吧。”
一旁的金缕应下来离开，不多时拎回食盒，里头是一盘卖相普通的枣泥糕。
“这使府内厨也太粗陋了，竟只有这枣泥糕可拿。”金缕撇了撇嘴，嫌弃道：“在禾露宫时，殿下用的哪样糕点不是精雕细琢的……”
李熹桃倒是不嫌弃，素白细指捏起来枣泥糕，不过也只吃了半块垫垫肚子罢了，又在后园秋千上晃了一会，便也回了。
寝院院内粗壮槐树嫩绿叶子轻摆，在窗棂上透出细碎叶影。
次日辰时已过，公主迟迟没有唤宫婢进入，尺玉身后还跟着个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始终在门口静候着。
寝室内，软卧榻上的李熹桃撑开眼睛，她浑身发痒，头脑更是胀痛，李熹桃艰难地开口叫人，嗓音却嘶哑得几乎无法发声，最后只得将手边熄灭的烛台打翻在地。
尺玉敏锐地听到了声响，忙推门进来，步履匆匆绕过榻前的屏风，她这才看见帷帐内面色酡红的穗丰。
“公主这是怎么了？”尺玉撩开帷帐，紧张地去探公主的额头，手背触到的温度热得吓人。
李熹桃抬起胳膊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尺玉去扶，却一下瞧见她臂上起了片细细密密的红疹，大惊失色。
瞧见公主白嫩藕臂上的红，那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声音都颤抖起来：“公主这是起湿疹么？”
尺玉虽亦面露担忧与心疼，但她面色诧异转瞬即逝，立刻稳了心神，吩咐身旁年轻宫婢：“挂印，你速速去寻使君，请医师来看。”
公主自小身子孱弱皮肤敏感，常常爱起红疹，平时在长安皇宫时，多得陛下宠爱，故得以用尚药局的医师亲自来看，如今到了灵州，公主府还没来得及聘医师，只得先寻使君求助了。
名唤挂印的小婢女急匆匆走后，尺玉将帷帐笼起来系好，又紧张地浸湿了干净帕子，替公主小心擦拭裸露的脖颈手臂处的皮肤。
红疹应是睡梦中挠过，原本暖玉般的细臂，已然被挠出叫人胆战心惊的痕迹，甚至沁出血珠。
见尺玉拿帕子的手都在颤抖，李熹桃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边，苍白的唇角细微翘起，以示安慰。
尺玉姣好面容上难掩愧色，离开长安后，公主便没有安稳过，皆是因为她没能尽职尽责，这般想着尺玉眼眶发酸要落下泪，她背过身偷偷拭掉，生怕公主看到又要担心。
片刻后，有婢女通传使府的医师赶到时，李熹桃已然发烧晕睡过去了，尺玉穿出花鸟屏风去迎人，却不曾想到的是，袁尧也来了。
他身形高大眉目严峻，并未绕过屏风，只是顿步留在外间，尺玉记性好，她在长安便见过袁尧，匆匆一礼，急忙领着白胡子医师进了里间。
医师轻悄悄放下怀里抱着的药箱，小心翼翼跪在公主榻前，尺玉将公主细腕轻轻从帷帐中露出来。
医师诊脉，又观胳臂上的红疹片刻，轻声问尺玉：“公主可对什么食物不耐？昨日可吃了这类食物？”
一旁的尺玉眉头紧锁，即答：“公主对杏仁、杨梅、胡桃不耐，荔枝吃不了太多，不过伺候的人都知道，均是不敢给公主碰的。”
话落，尺玉忽地记起来，昨日自己因府内之事忙碌没能跟着殿下，她目光凌厉地扫过不远处林立的一批婢子，果见那金缕紧张咬唇面露惧色，双手也在身前不自在地绞着。
“金缕。”
尺玉正色叫人过来，她常常是温柔可亲，难得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这一下倒也将金缕吓得够呛，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尺玉厉声问：“昨日你陪同殿下时，殿下可吃了什么东西？”
见状，胆小的金缕立刻扑通一声跪地，却还颤声为自己辩解：“昨日殿下说饿了，吩咐我从内厨拿几块糕点，我便拿了几块枣泥糕，可公主只用了半块呀，我也是方才才同内厨的厨娘口中知道，那里面放了些许杏仁……”
尺玉不成器地瞪了金缕一眼，现在还不是同她问责的时候——这是公主府内的内事，使君还在一旁听着，断然不能给殿下丢颜面。
闻婢女言，医师又仔细审视穗丰手臂片刻，起身同尺玉解释：“公主体质孱弱，还好吃的不多，我开几副方子，按时喝下去，几日便可好了。”
尺玉舒了口气这才安心下来，医师抱着药箱走出屏风，又和袁尧汇报了下情况，便有挂印跟着去开药了。
忽地听见屏风外有声响，是婢女进来叫尺玉，说将军有话问。
尺玉绕丹青花鸟纹屏风出去，看到魁梧伟岸的男人坐在坐榻上，一双长腿舒展开，他似是本打算出门，腰侧还悬着把横刀。
她规矩地行礼起身，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尺玉本以为使君是要责罚与她，却不想袁尧略作沉默，竟只是问了公主的饮食禁忌，又吩咐跟他来的亲卫去内外厨通报下去，公主的饭菜里不准再出现这类吃食。
“你跟公主多久了？”袁尧忽然问：“公主身边怎么不见乳母嬷嬷？”
“回使君，婢伺候公主有八年了。”尺玉低头回话：“公主的乳母嬷嬷已过世，如今仅有一位尚宫姑姑教导。”
袁尧右手长指压着刀鞘，回忆公主身边均是年轻婢女，便问：“怎么不见那位尚宫？”
“尚宫年老，路途颠簸身体抱恙，这些日子都在休息……”
“尺玉。”李熹桃略喑哑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尺玉一惊，怕是自己吵醒了公主，又听里面继续问：“是将军吗？我想同将军说说话。”
听见屏风内传出来的话，尺玉微怔，袁尧亦是丝毫未动，一双长眸底色发暗。
又听丹青屏风内李熹桃艰难出声唤他，袁尧始终沉默，但起身走了进去。
他昨日已遣人将自己的物品都搬走了，现在这屋子全是公主的闺房物件，一侧青瓷瓶里插了朵原本娇艳欲滴的牡丹，但已蔫蔫地垂着，边缘蜷起焦褐的纹路，袁尧收回目光，垂眸隔着朦胧帷幔看榻上的她。
李熹桃颦蹙的细眉微动，长睫震颤掀起眼帘，她哑声唤一句将军，费力抬起胳膊想要支起身子，见状，袁尧沉声：“殿下莫乱动。”
李熹桃没再勉强自己，她嗓音哑，又轻如细风：“多谢将军关照，我来灵州之前还担心与将军相处不来，却不想你待我如此体贴，既麻烦府上医师过来瞧，还麻烦使府厨房迁就我。”
袁尧意识到她醒的早，把他和尺玉的对话都听进去了，他眸色淡，压在腰际的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刀鞘。
如今的大庾朝徒有其表，皇帝亲封的节度使们各个外表恭顺，可身为割据一方土皇帝，早已脱离了远在长安的皇权的控制，盘踞在藩镇地界暗地屯兵铸钱，将自己尖锐的爪牙藏于锦衣之下。
而他手握三镇重兵，连长安的老皇帝都要忌惮，甚至不惜下嫁她这位嫡公主来安抚讨好，他对她的关切，亦不过是表面样子，在局势大乱前隐匿锋芒之举。
但公主似乎不懂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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