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真要进去？”源赖光驻足在停尸房门前。说是停尸房，实际是检非违使厅在隐蔽角落搭建的简陋棚屋，为了避秽，距离主厅有相当一段距离。
夏日暴烈的阳光蒸得空气像熟透了一样。尸臭和石灰粉的味道凝固在空气里，沉在鼻腔经久不散，直冲天灵盖。
橘次引掩着口鼻点点头，接过源赖光抛来的布巾系上。布巾浸了药酒，桂皮的香气中和了一部分刺激的气味。饶是如此，仍然按捺不住一阵阵眩晕的恶心。
小织的尸体就躺在正中的草席之下。
“她是我见过最像母亲的女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和母亲一样温柔。”
橘敏盛声音跳出来，橘次引的目光停在草席上，适才的坚决忽然动摇了。
面对一个和去世已久的母亲容貌类似的人，他发现自己同样不能泰然处之。这一刻，他理解了橘敏盛，也懂得了源赖光看到山丸时的心情。他甚至想到，尽快找一个机会让二人见面。
源赖光没有多少犹豫，一把掀开了草席，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尸体上到处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空洞的眼眶、残缺不全的嘴唇和鼻子，很难看出死者曾经的样貌。手臂和腿部能看到紫黑色的淤伤和撕裂的伤口，有些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腹部几乎被掏空，散落着腐烂的肠子和内脏……
橘次引并非第一次看到破败的尸体，去鸭川东岸看尾花婆婆时，河滩上经常有因溺水、饥饿或疾病而暴毙的流浪者和贫民，岸上的居民习以为常，仍然过着惯性的生活，很少有人问起亡者的姓名。那时候，他也只是遥遥的望上一眼，远远不及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
小织不过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却在最美的年纪遭受了最痛的厄运。
藤原保辅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攥紧拳头，起初的眩晕变成了恼人的疼痛和恶心，一股难以遏止的灼烧感涌上心头。
源赖光自小便接触了诸多血腥，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死尸，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不舒服？”
橘次引捏了捏鼻子，强忍下呕吐的冲动，“还行。”
无奈的是，他越想闭合感官，感官的不适感便越清晰。他只能强制自己集中精神。
再看时，少女空洞的眼睛竟然长出了血肉，根根分明的睫毛，新月般的弧度，如春水初融的温煦，和他记忆中母亲的目光别无二致。
他如坠云雾之中，四周所有的景物都被遮蔽不见，一个空茫熟悉的声音响起，恍若隔世。
“到这里来。我一直在等你。”
“母亲……？”
橘次引浑身颤栗起来，真的是她吗。
他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独坐在紫藤如瀑的长廊下，穿着她最喜欢的淡紫色轻薄小圭，缓缓地向他招手。藤花如流萤般四散，柔和的日光照拂着清丽透明的面容，鸦羽般的长发垂落在肩头，映得唇畔的朱砂愈加红艳。
一切还是七岁那年春天的模样，不曾改变。
十年来深藏在他心底的思念、沉积已久的委屈瞬间溃堤。
“到这里来。”母亲又呼唤道。
橘次引此刻只觉得喉咙干涩，脚步不受控制地向长廊走去，急切又失魂落魄。
母亲像儿时一样将他拥入怀中，抬手抚向他的脸颊。橘次引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幸福感之中，情难自抑道，“母亲，我好想你。”
落在肌肤上的指尖如同一缕缕冰凉的雾气，缺少触碰的实感。橘次引眼露疑惑，下一秒那手指便顺着下巴蜿蜒而下，延伸出无数柔韧锋利的丝线，紧紧缠住他的脖颈，沿着后背一路向下蔓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来不及反应，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想呼救，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靠仅存的力气拼命挣扎。
原本明艳的“母亲”，身上的血肉开始腐烂剥落，面孔幻化为浴火后的焦黑干瘪，华丽的衣裳褪去颜色变得陈旧破烂……仿佛又回到了大火中最绝望的那一刻，母亲将他奋力推出去，独自葬身火海。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母亲？”橘敏盛仍在质问。
是了，自己早该死了，却好端端的活到了现在，所以兄长才那么恨我。
橘次引泄了力气，垂下四肢，任凭纵横交织的丝线勒进皮肤、穿透五脏六腑，层层缠绕，将他锁进厚厚的茧房里。
疼，比过去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疼，比橘敏盛的箭射向自己时还要疼。疼得灵魂迫不及待想逃逸出去，疼得五识逐渐麻痹。
但他险些忘了，他是一只怪物，一只不会死的怪物。只会永远被困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牢笼里，日日忍受钻心的折磨，生不如死。
“橘次引，你醒醒！快醒醒！”
刀锋劈出一道明亮的缝隙，头顶上传来源赖光焦急的喊声。一只手用力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出了恐惧的深渊。
他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漫天席地的丝线消失了，四周依然是简陋的棚屋，小织的尸体安静地待在原位，哪里还有什么长廊紫藤！
“橘次引，没想到你这么见色忘友，看人家姑娘直了眼，连魂都被勾了去。”源赖光收刀入鞘，见他面色苍白，浑身冷汗，心疼不已。
橘次引余悸未泯，头脑昏昏沉沉，想反驳又如鲠在喉，四肢一时也使不上力，只能斜倚在源赖光肩头，否则，一定会揍他一拳。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是它么。”
源赖光用脚踢了踢趴在地上的蜘蛛。这蜘蛛足有成年男性手掌大小，通身红褐色，背上嵌着泛白的纹路，活像一个哭丧的人脸。如今已被一刀劈成两半，魂归西天。
橘次引观察尸体时，这东西就藏匿在躯干的一团乱麻之中，不仔细看很难从腐朽的血肉里辨识出来。反而眼明心快之人，察觉到不对劲，堪堪直视上那人脸，当即便中了招。
不得不说，这人面蛛致幻的威力全然施展在一个人心力最薄弱处，根本无可遁逃。
“你知道？”橘次引撅起嘴角，气呼呼地瞪着他。
“我知道什么？”
“这人面蛛背上的人脸会让人产生幻觉，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我被它卷入了幻境，才不是见色忘友。”
“嗯，你不是。”源赖光见他解释得那么认真，莫名可爱，“看你那么伤心，开个玩笑。”
“玩笑可不能乱开。要是你被它摄走了心魄，千万不要指望我救你。”
“为什么？”
“它眼睛和腿太多了，我害怕。”橘次引抿起下唇，差点儿被自己的理由逗笑，“不过，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会象征性地攻击它一下，然后拔腿就跑。”
“听起来还算有情有义。”
“那是自然。”
一通调侃过后，橘次引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我在幻境里看到了去世已久的母亲。她很真实，又让人心碎。身处其中的人，根本意识不到那是幻觉。我在想，兄长会不会是因为被幻觉所困，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这人面蛛应该很早便寄生在了小织身上。即使没有藤原保辅的恶行，小织恐怕也难逃一死。”
“你看这里。”源赖光用刀拨开尸体腹部的腐肉。
“这是……尚未孵化的蜘蛛卵？！”橘次引惊呼出声。
腐肉之下，密集堆积着红色透明的卵子，幼虫的肢体器官已见雏形，若隐若现的蜷缩其内，缓缓蠕动着。除了这些，还有不少已经长成的小蜘蛛，后背刚长出白色的绒毛，从中蜂拥而出。
被蛛丝缠绕的窒息感和痛觉重新袭来，橘次引头痛欲裂，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接下来，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他最后看了一眼源赖光，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你醒了，喝点水。”
橘次引睁开眼，源赖光正笑着把水凑到他嘴边。
他轻轻抿了一口，喉咙的灼烧感缓解了一些。
“那些蜘蛛卵……”
“你放心，叔父已经带人去处理尸体了。这会儿它们应该化为灰烬了。橘敏盛听说你昏倒了，非要过来看你。阿青姑娘说你没有大碍了，他又非要走，一刻也不多待。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他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橘次引扶着碗，多喝了几口水，头脑清明了许多，“你说，藤原保辅腹中的东西会不会也是……”
“是不是，今晚便会见真章。”源赖光笃定道。
“什么意思？”橘次引一头雾水。
“意思是，阿青姑娘已经在藤原府上开刀了。”
“藤原大人这么快便回心转意了？！”
“不是，是藤原保辅的弟弟保昌。他说有天醉酒晚归，撞上了百鬼夜行，是勇太出头救了他。他无以为报，打掩护带勇太和阿青姑娘悄悄溜进自己家里，简直是小事一桩。”
“勇太？好久不见他了，他竟然和保昌认识。”橘次引回想起上次看望勇太和尾花婆婆时的场景，感慨万千，“这么看来，保昌和自己父兄的性格大不相同。”
“算是一个有趣的人。说什么‘要结交大纳言殿就要拿出些诚意来，逼人家儿子道歉是怎么回事，有救命的办法应该及时用上才对。’”
源赖光模仿出保昌的语气，橘次引忍不住笑出了声，驱散了几日来积聚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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