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岳阳张府内。
春寒料峭,夜里更是吹起了冷风。那风声呼呼,直打得窗户连连发出怪声。院子里的主人家和下人们都已经熟睡,只有一间屋内还有微弱灯光亮起。
却是张介行点着油灯翻看近日从老爹书房里找到的前朝王丞相留下来的孤本,竟然直到冷风吹得油灯灯芯晃动才察觉夜已深。
天色已晚,窗外的月亮也被云雾笼罩,除去油灯之外,四周更是发黑得冷。书生他揉了揉因为久久看书而有些发干的眼眶,随心披上一件大衣,下床起身,走上前去关好了门窗。之前老爹给他安排的下人们都被他赶得远远的,身边也没留人熄灯。
从前便总是孤身一人,如此也算是悠然自得。
如是想着,睡意上头,他拉了拉外衣,将油灯熄灭。
而春夜虽寒,屋内却十分暖和,张介行再拨了拨暖炉里的木炭,便上床合衣入睡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多烦恼都消散。
今夜却是不寻常,他做起了梦来,还久违地梦到了幼时。
从前,他虽不谙世事,少与人往来,却也有个别好友,比如眉生兄。
此梦仿佛是过去的缩影,他瞧见了自己幼时与眉生兄的相遇,跟南宗表哥的误会,以及那些尚且开心的玩耍时光。如此看来,他小时玩性也颇大,经常有眉生兄上门来出去打秋风便扔下学业不顾的事情发生。若非是老师严格,指不定他此时此刻早已无心于仕途。
梦中的孩童一前一后地偷偷扒住村子里出去的牛车,藏在稻草后头,嘻嘻哈哈地想着镇子上的庙会。
年幼的张介行认真地听着小白眉生提到的那些十分新奇的玩意,直到拉牛车的阿爹听见了声音,无奈地把两个人找了出来。
“你们这两小子,竟然偷偷跑进咱牛车里!”
小张介行十分认真地给牛车阿爹赔不是,倒是小白眉生意气飞扬地说反正张阿牛牛车是空的,让他们坐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两人各自被牛车阿爹敲了脑袋,说不许有下次了,还是让他们坐着牛车去了庙会。
庙会自然是十分盛大而热闹的,不过张介行只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大概是这样快乐的。
书本之内的世界很大,书本之外的世界更加热闹。
张介行才注意到,那时候的眉生兄便有了不再读书的念头。
这样一想,他却是想到了不久前刚看过的眉生兄的信,信里也曾说过自己无心于仕途之事,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后来,他找到了老爹,也回信一封给眉生兄,寥寥写了近况,又是长篇赘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策论和想法。他也不知道眉生兄看了这些会不会皱起眉头,觉得字太多了些。
想到这,张介行便觉得心神愉悦,继续着似是而非的梦境。
梦里的故事还在继续。
——“张弟!看!这是蛐蛐!”
——“哇!跟蛐蛐一模一样哎!大爷的手好巧,眉生,你也会编织吗?”
——“有点难。”
——“也是呢!”
只是忽然,背后有呼唤声传来。
“介行?”
“介行!张弟!”
似是眉生兄的口吻,张介行疑惑地往背后看去,却是猛然一惊。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衣衫褴褛,面色憔悴之人。张介行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又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眉生兄!
自与眉生兄分别,已有个数年,此人眉目之间俱是旧时模样,却也长高了不少,五官也变得硬朗多了,倒像是个成年男子了。
他不禁惊讶叫道:“眉生兄!竟然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余光中,张介行也瞥见周围也似乎变成了自己在张府的住处环境。
正当他因这些事情的变化而惊讶时,这疑似眉生兄的人忽然跪地不起,呜呜呜地像个孩童般啼哭起来。
分外令人揪心。
他这一举动,吓得张介行蹲下身去,要将人扶起。
那人却是边哭着被他扶起边呜咽地说道:“张弟!张弟!许久没见!没见……没成想,竟然这么多年……”
张介行寻思这也不值得哭啊。
而接下来他所说之话便是一转,令张介行冷汗直冒,扶着他的手都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此番,再度相见……你我竟然……阴阳相隔了……呜呜呜……呜呜呜”
“……眉生兄!”
好一个阴阳相隔,此短短四字便道出了一番说不尽的酸甜苦辣。
与此数天前,龙虎山下。
山间云雾环绕,黄昏时分,天上更是呈现出一副瑰丽画卷的美好景象。
而常年在山脚底下卖茶的老汉乘着黄昏,准备收拾摊子回家,却意外听到一道声音。
声音从山上来,听着人十分年轻,应不过二十。
“王老,稍等一会儿,我要两碗茶水解渴。”
老汉听此,便知道此人应是山上的道长。他抬头看去,却是先瞧见了道长身边的稚嫩孩童。那孩童身着一身山上道观的道服,里头却是锦衣打底,身上挂了不少的东西,有玉佩,如意宝珠,脖子上的护身符,手上也戴了些玉镯子。他左瞧了瞧,才想起来不久前从他这儿路过上山的一位富家小少爷,将那道服去掉,便是这副模样。
老汉依言舀了一碗茶水,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他有些好奇地问道:“敢问道长,这位小童可是观里新收的弟子?”
道长抿了一口茶水,依旧是龙虎山甘甜的泉水,不由得嘴角带笑,却是指了指那小童不语。
那小童早熟,虽然不知道长是要说什么,却也上前一步,接过老汉下一碗茶水,脆生生地回答:“老爷爷,我现在还不是龙湖道观的弟子,但是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是了!”
少年人意气飞扬,惹得老者也快乐地笑起来。
不过,孩童的话虽稚嫩却并无不有道理。此番,这位小童是拿了重金向道观求了个记名弟子的位置,说不准那一天便成为道门弟子了。
道长倒是不甚在意,世间之人千万,修道之人几何。
他喝完茶水后,也不管小童正在跟老汉如何愉快地聊天,便懒散地叫了一声就走了。
小童听见,连忙从自己衣中取出些铜钱,交予老汉,便急急赶了上去。
他们是从山上来的,要到山下去。
此番下山,是为历练。
此次下山,却不知目的。
不久。
两人在官道上赶路。
那天上的太阳从西落西山到完全看不清楚,仿佛只有短短一截路的时间。
春日天气依旧寒冷,小童衣衫仿佛也因为夜露而变得湿漉漉的,冷不防便打了声哈欠。
“哈奇!”
“……”
前面的道长便止步了,他头也没回地说道:“修行之路稍早,小少爷如此便坚持不住了还是趁早回家吧。”
然而小童却十分倔强。
“我不!我也不会!他们都说我爹我娘的死都是活该,要不是我爹做了亏心事,哪里会遇到鬼魂索命呢?可我不信!杨道长师傅,我亲身经历了那些,所谓的鬼也不过是人死后所化的怨气,也不过是人的一种!所以我不信,真的有那么多天底下冥冥中自定的事情!我要就学这一门,我要弄懂这些事情!”
不知者无罪,孩童尚且不知天高地厚,于是便有这些大胆的想法。这孩子便是此前荒庙之后那对商贾夫妇留下来的孩子周钰,也不知他回家又经历了什么,突然跑上道观来求问如何学习鬼神之事。
而他跟着的这位道长——杨燠却是微微皱眉。
不知老道士打得什么主意,此子也并非是道门之才,却也收入门中,纵使是个记名弟子,也半只脚踏入了道门。更是不知道老道士怎么想的,要他这个既不算老大,也不算老二,也不是末尾的弟子来当这个小弟子的临时师傅。
属实是道行修行到家了,修道之人不可自算,他也自然听从老道士的安排。
这一回,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周钰这个小童说起这些话来,但他还算耐心地听完,便抹脸,提了神,相当冷淡地说道:“那么就继续往前走吧,修行之路还尚早。”
不过,到底还是不忍心苛责了孩童,路上遇到了村落,他便上门求了个地儿过夜。
夜里醒了会,打开门去出恭,甚至还瞧见这位小徒弟抵着月光在默默看着老道士给每一个弟子都发过的入门道经。
道可道,非常道。
这般道法,他已是许久没有听到了。
只是修道,从来都是有缘更甚过努力。
又过了几日,他们所行的官道头一回上出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岔路。
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且说杨燠此番下山修行,本就未曾设定目的地。
如此他便停下来算了算,带着自己的便宜徒弟,往北边走了。
路上实在是无聊,周钰叽叽喳喳地随口说着,也随口问道杨道长师傅为什么要选择走北边。
他自打北边来的,知道往北走便会到了他家那边的镇子,再接着便出了益州,往苏州那边去了。
那些路是他熟悉的,没什么事情发生,应该也不会被道长选为修行的目的地。
没成想,道长一路上一言不发,这时候却由心思回答他这一个小小疑问了。
“小少爷打北边来是小少爷的路,而我上次走南边,侥幸解决了一些事情。回到道门,我却也心神芜杂,怕是难以自理,却不如走一条未曾去过的路,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或是会有答案。”
“原来是如此吗?杨道长师傅,当真?”
“当真。”
如此说来,他心底却早已有了答案。
为何?
且说那日,杨燠自安村与书生告别,一路未曾多留,便早早回来道观。
一进道观不久,老道士便瞧得出来他动了凡心。
原是每位弟子下山回来,老道士便会让这些弟子一一向他陈述山下所遇修行。在杨燠的修行之中,书生自然在其中。若非如此,又怎么在叙述自己下山经历之时,对一个人多加躲避又维护,纵使老道士瞎了眼,也听得出来他声音中不同以往的感情。
老道士并非对此事多说一二。世上之事,应由自己看清,方得始终。他只是叫杨燠多看看道门玄学,跟自己同门学习沟通。
有些感情只是一时的,时间自然会自愈,而有些感情则不一样,所以也需要分辨清楚。老道士也舍不得自己精心培养的弟子因此事而在境界上困住,自然得多问问。
这一问,却又将道士的心澄明。
以至于这半年来,道士反倒是在这段感情上越困越深,而老道士忽然就以旁观者批判后想清楚了。
——“微之,你心既然落在红尘之中,便再下山去吧。”
——“师傅。”
——“不必多言,一切之中自有天定,道法自然,你也应当顺其自流,收拾一番,明日便趁早下山去。”
——“是,师傅。”
或是如此,他也想着避开那人,在想清楚一切能够放下之后再去与他重逢。
周钰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便宜师傅若有所思的样子。
倒是绞尽脑汁地想,北边,是不是有什么怪事发生呢?
临时师徒二人胡思乱想之际,他们又往前走了许久。
现在,张府夜里。
张介行扶起了自己的好友,诸多安慰他之后,终于等到对方心神安定了。
于是,他便问道:“眉生兄,你刚才所说什么阴阳相隔,倒是何意?”
“何意?”白眉生长叹,遥望着远方,悲伤地回答:“张弟,眉生已经死了。”
“这……”
然而还不等张介行心中难过,白眉生竟然又跪在了地上,给他行了个大礼。
他说道:“眉生此番前来,却是要请张弟你,为我收尸。”
“这……这……小生明白,明白了。”
怎能料到旧友重逢,却是死后托梦。
又如何能想到,旧友死后却不得善终。
张介行终究还是答应了友人收尸之事,只是问及其他,他却是说自己也不清楚,道是自己尸体落在了家中府邸之外的乱葬岗中。
而这话说完没过多久,张介行便察觉自己要醒来了。
他有些紧张地朝着眉生兄看去,后者身形狼狈,却露出一抹笑来。
道是——“今生有幸与张弟相识,眉生死而无憾。”
话音落下,他便醒来了。
春日的清晨,窗外是鸟雀喜悦的叫声。
仿佛昨夜下了雨,屋檐之下一滴水落进了泥土中。
书生呆呆地看着房梁,忽然掩面,之后也缓缓说道:“眉生兄,小生也是如此。”
幸与君相逢,不负韶光。
幸得君所托,亦是不负。
先给眉生兄发半个盒饭,为啥,因为……
白眉生:……知道了知道了,先吃一半吧,只是可惜了,眉生走后,张弟应该很伤心吧。
书生:的确。
白眉生:的确伤心?
书生:高兴,毕竟眉生兄总是动摇小生的学习,小生早就不高兴呢!(幽幽地盯着眉生)
白眉生:啊——眉生好伤心!(倒地不起)
道士:(冒出来)没想到介行的友人看不出来介行真实的心……(被捂住了嘴)
书生:(不高兴)别说了,小生,小生实在是……
道士:(默默看着他)
书生:……(小声)伤心,可眉生兄太过分了!
白眉生:(从地上跳起)哈哈哈哈!张弟,这你就不知道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还没人能为你难过,所以有张弟你这个朋友,眉生很高兴!
书生:……倒也不必如此。
道士:呵呵,介行的朋友挺有趣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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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四章回 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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