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汇轩近来算是京城一大人气场合。杭州刺史之子杜书生便是慕名而来,他祖辈名气显赫,及至今朝仍在朝廷中占据一席地位,今日更是被捧为了席上的贵客。
黄少爷是何人,杜书生毕竟是江南人不知一二,此番天汇轩在场之人也多是外地游子,约莫只有掌柜的见了他这张脸直呼姑爷爷。然而他那姑爷爷可懒得理他,摆了摆手叫他把店里最好的宣纸和笔墨端上来,他要看斗字!
文人墨客虽然不如习武之人好斗,却也有他们自己的法子来一教高下。吟诗作画不在少数,却也有专攻文章的书生,短时间也难以思索出文章来比试一番,故而约定俗成,改为斗字。
字之一道,看其出路如何,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大都专研行楷两派,字在规整,不过个人也有写意之风流,单看二者如何。
杜书生虽不知茶楼掌柜的为何对黄少爷恭恭敬敬,大约此人乃是京城人士,个子不高气势倒是旺盛,他既然被众人捧出,自然也站出来,作为斗字的另一方。
黄少爷身边的书生,他略略看去,五官清俊,肤色不像是江南或是北方人,倒有些是西南那边的。他再一细看,书生唇红齿白,气质温和,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黄少爷这等盛气凌人在一起的样子。
无论如何,既然如此,他都得好好杀一杀面前书生的威风才是。
当下,杜书生便向前几步,微微颔首道:“杜某人乃江南人士,请问阁下大名?”
黄少爷那句话一出,张介行便心道不妙。
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黄少爷便带着他从楼上轻巧地跳了下去。
要命!
站直了身体,书生深呼吸一口,便抱拳对询问他的杜书生说道:“小生乃是益州人士,单姓张,双字介行,张介行。”
“原来是张生。”
杜书生回答道。他面色白净,头戴羽冠,一身锦衣华服,腰戴白玉荷花佩件,手中薄扇一点手心,便是翻开一个大字——杜。
书生瞧着此人,倒觉得会是个不错的朋友,可惜黄少爷出言在前,怕是只能当对手了。
话到嘴边,杜书生又道:“既然这位少爷出面让张生与我等斗字,掌柜的又将东西备齐。杜某人不才,便做个先锋试探一番张生的真本事,如何?”
黄少爷高傲地点头,话也不多说,惹得书生心中又是一叹,连忙抱拳说自然可以。
于是,乌泱泱一片人转移到了大厅摆着笔墨纸砚的地方。在此处,掌柜的已经差使小二换上了店里最好的宣纸与端砚。识货的也道掌柜的是真下血本。
书生微微研磨,发觉的确比他平日用的普通文具好上太多。杜书生见此,也不愿占别人的便宜,说是读书人的清高也罢,他笑着说道:“张生自益州而来,想必少见江南一带盛行的文房四宝。各地有各地的差别,倘若张生因不适应而大意落败,却是杜某人的不是了。如此,我们便以一炷香时间为定,取最好的字来让大家点评如何?”
“好好好!”
“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江南一派的气概!”
“杜兄说得没错。”
书生们自然赞同,张介行没有反对。他有自信自己能极快地适应这上好的笔墨纸砚,毕竟恩师生前在世曾经与他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世间万物同出一脉,只要笔上功夫深,又何必害怕?
于是书生自信点头,应下了杜书生的话。
“便依杜兄所言。”
就是黄少爷没想到这一出,心里半是埋怨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半是看书生的好戏。转了转眼珠子,黄少爷叫掌柜的给自己搬来椅子,自己好坐着看戏。楼上的一些窗户也悄然打开,楼下的人也注视着书生这边,八卦凑热闹自古人之常情,如此倒也无可厚非。
张介行倒是不急,一炷香时间刚好。他先是慢慢地研墨,仔细思考着自己要写何种的字体。当代以来,民间盛行草书,前朝文人之中不乏草书大家;但官场却不尽然,当今宰相喜爱行楷,门人也大多专研行楷,与之相对的是礼部尚书以及吏部尚书,更为喜好工整的楷书字体。
这些也是张老在路上跟他们说的。但张老平日里写的是行书,似乎还修行了隶书与小篆,偶尔间书生也听到张老尤为喜爱古籍,这自然不为过。
而他师从严老,入学修行的是馆阁体,即一种中规入矩的楷书,后来却是跟着白眉兄偷偷专研草书,事到如今,他所写的字体凭空多了些写意。
不过现在这情况,或许还是馆阁体比较适合,先是考究基础,再加入自己的风格,最后融会贯通。此乃学问之道。
想通之后,书生下笔自然妙笔连连。
一炷香时间到了,两人同时停下了最后一笔。
首先是杜书生,他将一副字放在了大家面前,他写的是自己的姓氏。
杜书生道:“杜某人不才,既然是要胜过张生,自然要最擅长之物。人一生之中所写之字无数,杜某人最常写的却是家族的姓氏,此乃我族荣光,此乃我之所长。”
书生看去,那一个字比起杜书生手中折扇上所描绘之字有过之而无不及。与他不同,杜书生此字重在写意,一派风流,锋芒毕露。
一旁的人称赞道:“行云流水,山川入天,此‘木’字仿佛令在下眼观森罗万象,‘土’字又令人感慨大地厚重,横撇却又潇洒自如,两者相合,令人不觉得赞同杜兄你志向高远啊!”
“哼!”
黄少爷却是哼了一声,说:“本少爷看不出来这字写得多好,倒是你马屁拍得响当当!”
“你!”
“算了,不如我们先见张生的大作吧。”
杜书生微微一笑,阻止了这位被人无辜骂了一顿的书生冲动之举。黄少爷对姓杜的不感兴趣,却对张介行写的字到底选出了哪个字很有兴趣。顿时,他便转过身,对书生叫道:“快!张生,把你的拿过来!”
张介行觉得自己今天好像叹气了过去一年的总和,拗不过黄少爷,便将自己所写的字放在了杜书生的旁边。
这是一个圆滑流畅,筋骨具备的“思”字。
便有人不屑道:“写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字,我看啊,杜兄是赢定了!”
然而杜书生却是心服口服地说道:“阁下写得比杜某人好。”
“这……”
“杜兄,你不必谦让!”
杜书生挥挥手,先是让书生解释一番自己为何要写这个字。
书生道:“恩师在世之时,曾告诫小生多加练习馆阁体。官场之人不应锋芒毕露,字迹应当规整,叫人清明。说来也是凑巧,小生刚才写了几个字,最后却是这个字小生认为最好。”
杜书生也道:“张生所言极是,不过杜某人确实有话要说。”
一旁的黄少爷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插嘴。
书生便让他请讲。
不过在此之前,杜书生先是描摹了一番书生的字,他写得也是十分工整,但大家看过去却觉得少了些感觉。
他便笑道:“张生写这字的时候恐怕是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思’之一字清楚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却是一生。这是杜某人浅薄的认识,还请听我一言:我思故我在,人生思考是伴随着人的一生,而我看到这字的时候却感觉到张生所见所闻远比杜某要深厚,所以这字即使相同,即使只是工整,却也有不同的韵味。更何况张生写此字是为了他人,杜某却是为了自己,功夫已下了一层,意思也落了一步,自然是杜某人败了。”
“……”
杜书生说完这句话后,茶楼久违地安静了一瞬。不过片刻后,书生们响起了掌声。
居然如此吗?
说到底,张介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胜利,但既然站出来了就不该退缩。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道义二字不能缺少。
想到这,他一下子就记起了道士。
最近似乎总是想起他。
或许是因为杜书生的那番话,书生们认同了张介行此人,接下来的比试倒是温和许多。有写诗句的又另辟蹊径写画的,还有的喝了一壶酒喷洒而出,大家都知道他写的是自然是草书。
中间黄少爷还高声道:“亮子!今天全场由本少爷买单!”
这样豪爽的行为也似乎令一些书生对他改观了不少。
到了后头,张介行也被书生们抛之脑后,他们则在那里大肆评比着对方的字作。
这时,杜书生反倒是收起了扇子,走了过来。
不说杜书生本就长得好,单说他刚才那番话,张介行便对他好感暴增。
当下书生抱拳道:“杜兄是有何事?”
杜书生挥了挥手,叫他别这么多礼,说:“刚才还未报上杜某的大名,杜三省,但家里不是老三而是老大。”
这话倒是比刚才说得活泼些了,这样说起来,字如其人,现在的杜三省倒是跟字类似。
张介行不免一笑,气氛一下子也热闹了起来。
杜三省便道:“杜某见张兄被人推来,想来也不是自己意愿。说来也是赶巧了,杜某人祖上也是益州人,只是历经朝代如今在江南安家落户已有百年之久了。”
“……杜兄?莫非——”张介行忽然想到了益州一个有名的诗人,只是杜三省忽然大笑起来,打哈哈。
“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必多说了。瞧,那位少爷正要找你,快去吧!”
书生也顺着看到了黄少爷,他莞尔,点了点头。
黄少爷的确来找他,本来他说完今天他买单之后便上楼去吃茶了,但心里想着某件事又走了过来。
刚才黄少爷的做法虽说不顾他的意愿,最后的结果确实好的。张介行还是感谢他,于是十分温和地问道:“黄少爷,你有什么烦恼吗?”
“烦恼?本少爷哪里来的烦恼?书呆子,再说几句小心本少爷叫你脑袋不保!”
照例恶狠狠的语气,接着他却忽然犹豫了起来,像是不好意思。
黄少爷也会不好意思吗?
他的确会,把文房四宝都搬过来了,他才踌躇地开口:“喂!书呆子,你的字是真的写得不错?”
“……”
书生很想捂头说这都什么事。
黄少爷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本少爷是不知道那些字有什么区别的,反正他们都是说服了自己,总之本少爷也能说服他们,就是这样——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张介行:……
行吧,既然黄少爷都这么说了,难道他还能反对吗?要知道今天全场都是黄少爷买单,他刚才还让侍从拿了五百两银子先垫着。这个不差钱的主啊,本以为找回爹之后他已经衣食无忧,但这么有钱他还真的头回见。
黄少爷自己说着说着也不纠结什么了,直接把湖笔放在书生面前,威胁着说了一句请求的话。
“你的字既然可以,那就给本少爷也写一个!”
张介行无奈提起笔,问:“少爷,写什么?”
似乎是有些诧异书生这么好说话,黄少爷揪着手指头,好半天才回答。
“玖,玉石无心,但愿长久的玖,那是本少爷名字中的一个字。”
“是这样啊,嗯,玖兄台?”
“闭嘴,书呆子,叫我黄少爷!”
“好好,黄少爷。”
这样说着,张介行还真写了这个字,不过黄少爷刚才说的话里跟这个字有关系吗?差点就要写成长长久久的久了。
拿到了字,黄少爷似乎也很满意,他嘟囔着书呆子读书不怎么样脑袋笨得可以但字写得还行,便说自己先走了。
他好像无意间闯入了书生的世界里,来去自由。
不过也是,这样娇惯的少爷本来就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书生慢慢收起了笔,紧接着杜三省带着自己几位好友过来认识他。后来又跟他们谈论了许多的事情,慢慢地,天色昏黑,他也该回客栈了。
走出天汇轩的时候,书生看见了天空中的圆月。
以及月下倚在柳树旁静静注视着他的某人。
那人穿着简朴得有许多补丁的道袍,手里提着酒葫芦,似乎刚刚才喝了一口。
然后他顽皮地笑着看过来,好像从未离开那般向着他说道。
“亭弟,又见面了。”
“……燠哥,好久不见。”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猛地跑了过去,然后一下子抱住了这个道士。
“……喂!这么热情啊,亭弟……”
起初的慌乱之后,道士慢慢地回抱了他。
“的确好久不见了。”
这一轻轻的声音,恍如分别两年的时光,各自砸在彼此的心上。
黄少爷的身份的确是个重点,咳咳咳,但很好猜……
小剧场
杜三省:大家好,杜某人差点没名字,幸好幸好,对了我家中不排老三啊,还有这个省应该念‘xing’。
张老:见鬼!
孙生:见鬼!
贾生:见鬼!
李生:见鬼!
陆乌龟:见鬼啊!
潘瞎子:你看你陆乌龟才是见鬼!
陆乌龟:要打架吗潘瞎子!
潘瞎子:不共戴天!
书生:……这两人又打起来了啊。
道士:是这样的,毕竟要打起来也是他俩的设定。
芙蓉娘子跟金桂娘子在吃瓜子看戏。
杜三省:……啊,就这么歪楼了?!!
小少爷:知足吧!之前也是这样的!哼!等我长大了我就是主角了。
书生:……嗯……
道士:钰儿徒弟,这本书还不至于写那么长,呵呵。
小少爷:……可恶!
(小剧场 完)
匆匆赶来的黄少爷:还有本少爷!
(小剧场 已经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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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章回 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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