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过后，妖魔鬼怪伏诛。
厅中一片狼藉，舞姬不见了，乐手消失了，肉山一样的青枫侯躺在大厅正中间，仿佛一摊死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从进入侯府之后始终萦绕在鼻尖的甜香味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烛亮着，却再不是之前那样妖异的红色，而是黯淡的昏黄的微光。
林墟抱着晕死过去的兰惟祯，转而看向了大厅正中间的那摊子肉——刚才千钧一发之时，便就是这肉山冲过来替兰惟祯挡了那致命的一击。
但尽管如此，兰惟祯一介凡人……他还是经不起这样天雷的。
他得找个地方好好看看兰惟祯的情形。
地上的那摊子肉在昏黄灯光中蠕动了两下，竟然发出了人声——林墟听出来是自称兰惟祯朋友的那个人的声音，他记得那人自称陈宝吉。
“正朗没事吧？”陈宝吉声音虚弱，但却带着笑，“哎呀这身体太沉重了，要是没那么沉重，我们可以直接把那个妖道按住让他被雷劈，也不会带累了正朗。”
“……”林墟虽然在人间混迹了几百年，但他却真的不太能体会到这种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他身居高位做国师的时候，凡人对他有所求，有所敬畏，但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拼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人。
他不知能如何回答陈宝吉的问题，仿佛不管说什么都显得突兀而不恰当。
于是他只好避开了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了这座肉山：“你们现在……？”
“应该没死。”另一个人回答了林墟的问题，“否则我们应该会消散掉的，我们现在都还在这具躯体里面。”
“我要先去查看兰……正朗的情况。”话到了嘴边，林墟突然发现他平日里似乎没有好好称呼过兰惟祯，每次都是喂来喂去，或者直接冲到他面前说话，他有些烦躁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形，他看到大厅边缘有一具黑焦的狐狸尸体，他分心去想林绥应当是被劈到了死掉了。
“出门左拐有个温泉，那里面供了一截神骨。”肉山中又一个人开口了，“是宁朝开国皇帝获得的神骨中的一段，那妖道一直被神骨震慑无法进去温泉。你可以带着蓝正朗过去。”
“哎，早就劝侯爷去温泉，但侯爷不听，否则的话断不会到这种地步啊！”另一个人跟着感慨了一句。
林墟潦草谢了他们，便抱着兰惟祯朝着大厅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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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安静异常，除却林墟自己的脚步声，便只剩下了呜呜的风声，仿佛有人在哭一样。
走了不到五十步，便已经嗅到了温泉中特有的硫磺的味道。
林墟在温泉外站了一会，他的确感觉到了这温泉中隐隐蕴含的神力。
他有些好笑地想，若是林绥自己走的事正道，说不定还能借这一丝丝神力来修补魂魄。
想到这里，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兰惟祯。
兰惟祯的眼睛紧闭着，面色苍白，嘴唇也是白色的。
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不是一个死人，但这样失去意识……
他没由来地想起来那天在城门前，就是这两脚都是泥的兰惟祯倒提着他的尾巴把他买下来，还胡乱把他塞进行李箱里，最后到了客栈随随便便塞个鸡腿给他吃。
这人平常活泼又话多还好奇心旺盛，他们一路走过来，他被他问了十万个为什么，每次问到他无话可回答了，他就耍赖变成狐狸装作自己不会说话。
无数思绪纷至沓来，林墟把兰惟祯缓缓放到温泉旁边的竹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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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他的手，缓缓把自己的灵力探入他体内。
还是他太大意了——他清除了两处林绥不知什么时候种在兰惟祯身上的标记，应当就是这两个标记在最后时刻让林绥得逞，若非如此，他的护符就能护住他。
探查了一周，发现兰惟祯的身体应该并无大碍，应当还是神识受到了损伤，林墟先是松了口气，但又立刻担忧起来。
神识恢复也许快也许慢。
快或者就是一瞬间一眨眼，慢说不定是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
对他来说这些时间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但对兰惟祯来说……
林墟抿了下嘴唇，他用手轻轻触碰着兰惟祯冰冷的脸庞。
二十年，二十年后的兰惟祯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握住了他的手。
他想起来他遇到过的许许多多的凡人，那些凡人在他心中没有留下任何影子，他们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凡人都仅仅只是他漫长生命中的过客。
但此时此刻他发现，眼前的这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缓慢俯下身去，他心中升起一个逾越的念头。
他轻轻地把一个吻落在了兰惟祯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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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识海，无数记忆的碎片凌乱散落。
兰惟祯捡起一枚碎片，五岁的他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河边拿着石子打水漂，他不想上学，也不敢回家，他无处可去，只好在河边消磨时间。
然后他被熟人发现，过了没多久，他的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到河边来收拾他。
小时候的自己上蹿下跳绕着圈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哭着说自己为什么不想去学堂，但母亲没有听，只是拿着鸡毛掸子狠狠抽他。
他弯腰把这枚碎片放下，小时候的自己消失无踪。
他再拾起另一枚碎片，三年前的他出现了。
他看到三年前的他麻木地把母亲从房梁上接下来，他没有掉哪怕一滴眼泪，他烧掉了母亲留在桌上的遗书，然后他伏案也写了属于自己的遗书。
他写道，此生不愿耽误任何一位女子，不会与任何女子结亲，死后只愿把家产全部捐给书院，自己尸身一把火烧掉撒入河中，不必与任何人同穴。
写完遗书的他凄惶大笑，最后仰天嚎啕。
他也不知到底在为了什么哭嚎不止。
轻轻把这枚碎片也放下，他原地坐下不想再动弹了。
他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回忆。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他看到林墟带着几分心虚气短走到了他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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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雷劈死了？”兰惟祯觉得自己的语气很轻松，但却没想到这话一出，倒是让眼前的林墟红了眼眶，他忙换了个语气，“所以我没死？”
林墟伸手拉着他站起来，声音闷闷的：“只是神识受伤，人没有什么大碍。”
“那为什么一脸心虚的样子？”兰惟祯好笑地握住了林墟的手，“你哥被劈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刚才看到他的尸体了。”林墟小心地也握住了兰惟祯的手，“但神识受伤想要恢复是比较漫长的。”
“不急吧？”兰惟祯歪头看向了林墟，“反正也没什么很急的事情要做。”
“你还要乡试呢！”林墟吼了起来。
“也可以不考啊，本来也不是很想考。”兰惟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正好不考了。”
“那不行。”林墟抿了下嘴唇。
“你也太上进了，狐狸精。”兰惟祯好笑地看向了林墟，“怎么这么喜欢催着我考试啊？”
林墟想了想，抬头认真看向了兰惟祯：“不是我想催着你考试，而是我想你早点醒过来，醒过来了，就算不考试也没什么。”
“唔……所以我现在在哪里？”兰惟祯再次环视周围，“这是一片海？”
“是识海。”林墟声音又弱了下去，“是你的识海。”
“难怪有很多我从前的回忆。”兰惟祯若有所思再次看向了那些记忆碎片，“我还是第一次有意识地知道我身处哪里。等我离开这里，会不会觉得是一场梦？”
“也许会。”林墟小心地又看了他一眼，“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早点醒过来。”
“很麻烦的办法？”兰惟祯看着这狐狸精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善解人意地开始为他着想，“若是太麻烦还是算了，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的。”
“不麻烦，只是有些……”林墟踟蹰许久，最后闭着眼睛开了口，“若用双修之法，我的魂魄来修补你的魂魄，就能让你快些好起来。”
这么直接的办法让兰惟祯一下子沉默了。
他认认真真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狐狸精，伸手摇了几下他的肩膀：“看着我。”
林墟乖乖睁开眼睛看向了他。
“我很喜欢你，如果你要这么做，我可能会一辈子赖着你的。”兰惟祯握住了林墟的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林墟回握了他的手，然后他上前去，在兰惟祯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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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归于平静。
温泉边的兰惟祯睁开眼睛。
天亮了。
有鸟儿的叫声从头顶的大树上传来。
林墟惊喜地捧着他的脸笑了起来：“果然是有用的！等这里残局收拾妥当，还能赶上乡试！”
兰惟祯伸手捏住了林墟的嘴巴，很是无奈：“你真的太爱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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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那座肉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青枫侯没有死，他和他的门客们还活着，他们只是彻底失去了移动的能力。
阳光照进厅中来，他们暴露在太阳底下变得更加不忍直视。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青枫侯和他的门客们纷纷发出声音。
林墟则带着兰惟祯先去检查了一番门口那具焦黑的狐狸尸体——这本该晚上就检查，可那会儿心绪混乱，他也完全没把心思放在林绥身上。
此时此刻，他拎着林绥的狐狸尸体眉头紧皱。
这应当就是林绥的尸体，为何他还是觉得林绥逃过一劫？
另一边，陈宝吉已经和兰惟祯打起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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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今天晒个太阳就差不多得彻底消失了。”陈宝吉这么说道，“受了这么久的折磨，终于解脱了，真的太好了。正朗，看你也好好的，我太高兴了！你一定要替我带口信啊！”
兰惟祯已经从林墟那里知道昨天是因为陈宝吉他们挪动了青枫侯这个庞大的身躯替他挡雷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心情复杂。
他道：“你放心吧，我会给你把口信带到的，我也会多给你烧纸。”
“那我先祝你金榜题名！”陈宝吉一边叹气一边笑。
其他的门客们也纷纷给与了祝福。
最后，属于青枫侯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虚弱无力，他似乎才刚刚清醒过来一般，他问道：“为何我会这样庞大？我现在还是人么？”
七嘴八舌的门客们这会儿却没了声音，似乎他们都不知要如何回答了。
林墟拎着那狐狸尸体走到他们面前，他提着狐狸尾巴，问：“你还记得这只狐狸么？”
青枫侯沉吟许久，道：“这倒是很像我昨日在山上捡到的那只狐狸，我记得我找人救活了它，它怎么又死了？”
“……”林墟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一旁的兰惟祯握了握林墟的手，看向了那慢慢开始腐烂的肉山：“侯爷可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七月二十。”青枫侯回答。
“今日已经八月初一。”他身体中的一位门口弱弱开口了，“侯爷，你完全不记得救了那狐狸之后的事情了吗？”
青枫侯声音中充满了疑惑：“竟然过去了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顿了顿，他分辨了一下声音，试探着问，“十二郎，这是你在说话对不对？为何我觉得你就在我身体里面？”
十二郎许久没有回答，他最后叹了口气，道：“侯爷，不必再问了，我们相识一场，今日能同时消散，也算是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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