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处理完柯卡里,裴南泽简单梳洗一番。
望着镜中同长生结纠缠在一起的坠撅,他竟一时想不起来这东西从何而来。
就连看着这张脸也逐渐陌生,此时他才真刻意识到,什么叫亡师末路。
踏上术师这条道路,便要做好灵魂消亡的准备,每一位术师都是垂暮晚年的待行者。
裴南泽忍受着灵魂深处的震荡,恍惚间指尖泛出半透明。
他不甚在意拢过袖子站起身,随手一丢木梳子,转身又是那翩翩少年郎。
一推开门,便僵在原地。
江知眠不知何时来了他殿中,他置身于庭院树荫下,月色余光透过树的斑驳,映照在他风雨欲来的脸上。
裴南泽心中咯噔一下,警铃作响,面上佯装不经意,“江大人,你怎么过来找我了?放心,几步路丢不了,我找得到。”
庭院中的人未答,像是要借这月色撕掉他的伪装。
裴南泽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用力,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感。
在江知眠兴师问罪前先找理由搪塞过去,之后再慢慢哄。
可是他没有。
至于为什么?
裴南泽想,那不重要。
因为,他的大人在难过。
仅此而已。
良久,裴南泽走出房间,来到庭院,月光打在他挺拔而干练的身形上。
两人站在庭院中,一人置身于斑驳树荫的黑暗下,一人周身满是月辉盈盈。
不知又过了多久,江知眠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一副做错事寻求大人原谅的裴南泽。
“混沌决,一共几层?”
裴南泽心头猛地一颤,这话如同匕首般直刺核心,剖开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实情。
裴南泽也只是有所怀疑,他废混沌决一事江知眠或许早已经知道,可一直没有证据。
江知眠不说,他也就当作没有此事,混沌诀乃他所创,共分七层,对应人间七感。
他若是还没达到七层巅巅,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江知眠平静注视着他,暗含落寞的孤寂感,让他最后还是安分回答:“七层。”
“你现在几层?”江知眠声音在‘现在’两个字上咬得格外重。
“五层。”
“……”
“……”
“还要继续问吗?”
“不要了。”
“任性也好,逞强也罢。你气不过想要给个教训,总有办法,而不是以自损为代价。许多事,我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你也不要将我当做那闭目塞听的废人。”
裴南泽:“我没有!”
“听我说完。”江知眠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人往前带了一步,那道阴与明的界限在此刻交织,冗杂难分。
裴南泽任他拽着,屏住呼吸等待新一轮审判。
“你今夜教训柯卡里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裴南泽近乎挣扎地想要遮掩真相,可开口说出的话,仍是本本分分的实话。
“临时。”
裴南泽宴会上就同他暗示过瞧着柯卡里不快,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不像裴南泽往日的作风,把柄太多,错漏百出。
显然是柯卡里有跟他说了什么话,惹得本就心烦的裴南泽起了杀心。
而这心烦的源头也知道的太过仓惶,“今夜分析出的三方动向,无论是北漠、术师裂隙还是陛下,你觉得这些都是冲你来的,都想要你死?”
今夜的月当真是冷,冻僵的骨头还能透着冰冷,严寒顺着肌肤无孔不入。
“是。”裴南泽说完觉得喉道都填满了冰渣子,卡在喉管,压迫呼吸,可他仍旧艰难反问:“难道不对吗?”
“队在哪?”
江知眠攥紧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不是不知道裴南泽在怨恨,明明没有错,世俗还要安上一个存在即为罪的荒谬之言。
北漠要他死,因为这样就可逐鹿中原;术师要他死,便可不再受他压制;至于他的生身父亲,早早的抛弃他,为了皇权……
怎能没有怨恨?
万物苦海唯有自渡,江知眠能做的也只是从旁引导。
他妥协又近乎依从的同万物和解,却做不到让裴南泽和他选择同一条道路,他们的思想似乎出现了分歧,又似乎没有。
只不过在以不同的方式修补这潦草又可人的红尘人间。
对在哪?
裴南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整日同谎话打交道,连自己也说的得心应口,就像落在他们身上的光影,有灰暗的就有更暗的,没有明确的界线。
就在他无措的想要认错时,听见对方压抑的颤音中说道:“裴二,所有人都在让你活,你敢给我死一个试试。”
这种混杂着命令、恳求、威胁的语气,几乎将他深藏的恐惧盘托而出。
裴南泽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察觉攥着他衣领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匆忙抬头,月色朦胧下他看见一滴猝然砸在手背上的晶珠。
“知,知眠。”裴南泽脑袋一阵嗡鸣,来不及细想,近乎本能将对方拥入怀中。
裴南泽被那滴泪烫得手足无措,几乎是凭着本能,抬起手僵硬地轻拍江知眠的背。
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无数话语堵在口中越筛选不出一句。
最后将自己做的事当做检讨来忏悔,“我不该在春宴上动手,也不该把他引我房间里来,更不该……”
“你闭嘴吧。”
裴南泽果然不再说话,老实当根柱子。
江知眠靠在他胸膛,无奈叹气,他刚想说些什么,就闻到一股淡雅香气自裴南泽身上散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南泽就抱怨道:“那个柯卡里给我下毒,我好难受啊,知眠。”
江知眠却不解道:“这沁骨香乃是情毒,扩大七情蛊惑人心,应当对你没什么作用。”
“?”裴南泽比他还不解:“原来你知道沁骨香?那你先前怎么不说啊。”
“你记错了。”
“……哦。”
香气四溢,漫开在院中,不过对两人都没什么作用,倒是催了一地落花旖旎。
江知眠伸手扯住他的一绺发丝,随意扯了扯,“当裂隙出现时,你可掌神明代罚之权。”
裴南泽歪头去看他,这话怎么这样陌生没听说过啊,算了,认错总没有错:“那什么,我给忘记了。”
“我没说过。”
“……哦。”裴南泽松口气,将这话倒颠来倒去推敲未果:“什么意思啊?”
“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能开六道轮回门?”
裴南泽认真道:“因为我天赋异禀?难道这只是表象,其实我本人很平平无奇?”
“你瞎说什么呢。”江知眠想揍人,说来也真是奇怪,被他这张嘴一搅和,原本焦灼的气氛就这么淡去,“你命数很好,本该洪福齐天,曾又为夺可操纵空间。雾也消散时聚集了奉江的神力,收拢于己身,所以才有了神明馈赠一说。”
“听起来蛮复杂的。”
哪里复杂了?
雾也方向感很好,曾带着他东奔西窜,六道转了个遍。
那作为轮回后的裴南泽再不济也不应该是个路痴,怪只怪他在六道筑起壁垒,雾也寻着他的气息在这六道间四处碰壁、漂泊,可总也寻不见他,时间久了便没了方向。
江知眠没说出口,顺着通感的另一人依旧能知他所想。
裴南泽突然伸手去摸自己脑袋,原来他的指北针是被雾也那家伙给撞掉的?!
没什么能比得过他的,就用这种方式作弊在知眠面前找存在感,真是可耻至极!
江知眠忽视他的碎碎念,权当听了个空气,继续道:“六道壁垒碎裂,人间术师根本无力抵抗,若是从前,你或许有一战之力。”
什么意思两人都一清二楚,裴南泽现在身躯就是个竹篮里的水,只少不多。
还自己废了混沌决,说了这句忘下句的少年失聪老人。
拿什么跟那些家伙斗?
就算这样,裴南泽还不安分,他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卫卫知道我会布阵,通晓阵术的是事,下三道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
裴南泽抓着他手又塞进一缕头发:“江大人继续。”
“等等!”裴南泽扯出头发,两人一人拽着一边,“此方法是不是对你有伤害?不然你之前怎么不说?”
江知眠莞尔:“放心,这一切是有前提条件的。”
“哦。”裴南泽似是放下心:“只是张殿试的通行证,还不是状元。什么条件?”
“你操纵得来空间。”
“……”裴南泽懵了,这有什么关联,好像是有,雾也能收拢奉江神力,靠的就是空间操纵,“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将时间倒转回去,让裂隙恢复如初。那为什么夺可拥有空间之力,而神明却不能?”
江知眠点头道:“天道神明,自然来自轮回六道中的一界,天道门神也不过恰巧掌管。夺是各界怨念私欲集合,通感六界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
翌日,猎场依旧热闹如昨。
整场春宴为期七天。
甚至辰时还有去开小朝会的官员。
裴南泽斜倚一棵竹子,无聊抛着铜钱。
这枚铜钱与他所先前所拿有许多不同,此钱并无幕面,双面为正,内外廓间刻有被星纹分列开来的四个大字‘清心寡欲’。
下朝的官员一见他躲得老远,有时在气量小的还非要去他跟前甩袖子哼一声,最后一个个脸涨地通红,败下阵来。
“今日那北漠王子居然没来,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他们草原人就是鲁莽,听不得教化之礼也是常有的事。”
“……”
裴南泽随意翻转铜钱,刚要叫住恨不得头扭半边天去的裴左将军打招呼,手中铜钱却在某一瞬间亮起金光。
他眉头一皱,摩挲着钱面,沉声道:“术师族地。”
正巧出了殿门的江知眠走过来,来不及细说,一把牵住对方:“走吧,江大人。”
江知眠一愣:“去哪?”
裴南泽回头笑道:“私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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