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谢府之际,已是丑时三刻。
左右也是睡不着,谢琤索性抬步循往汤池沐浴,这会子已携了满身水汽回到书房,随手将湿润长发搭过椅背,而后支颐披阅案上同僚递来的文牍,足边炭盆劈啪作响,火蛇跳动撩起细长光信,舔过他执卷的修长五指,终盘踞于摆放柜上生长得茂盛的一盆兰花。
约莫平旦时分,忽见一轮笔挺黑影掠过窗纸,随后正正停于门前,继而落下三声叩响。
谢琤头也不抬,只短促地应了声“进”。
谢宣出声答是,旋即推门而入,将捧于掌心的黑漆描金妆奁递上前去。
“爷先前下令搜罗府邸上下,并无所获。宣思来想去,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东西。这匣子……便是从二小姐闺房中收拾出来的。”谢宣见他目色沉沉,便又低声出言提醒,“多年前,皇后曾差人捎回过一只妆奁。”
谢琤微一顿腕,不知不觉间捻上佩于右手拇指的满绿翡翠扳指,良久才稍敛眉心,将那精致玲珑的妆奁接入掌中,也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一桩陈年旧事来。
约莫七八年前,谢瑾曾托一名出宫还乡的宫女递回过一封家书,这只妆奁也是那时一并送回谢家的。
到底是姑娘家的物件,又是样盛放头面首饰的东西,他这为人兄长的自然不好擅自开启,便唤来下人将之好生安放回谢瑾闺房之中,而他当时公务繁重不说,还需筹谋着丰满羽翼,久而久之便将此事忘却脑后,直至今日才再度忆起。
瑾儿已香消玉殒多年,也不必再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
谢琤捧匣思忖片刻,终是抬指拨开上头金玉锁扣,甫一启盖便嗅了满鼻馥郁芬芳,确是妹妹生前惯常所用的牡丹香片。
奁中镶满水红丝绒,又重重叠叠地绾着方织金锦绣,首饰形状隐约可见,分明是什袭珍藏的惯用手段,却似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一般。
谢琤徐徐掀开妥善叠起的锦绣一角,将裹藏在内的翠玉手镯点点剥出,忽听当啷一声清脆响动,圈入圆镯中心的银白指环彻底暴露眼帘,镌刻环上的山云纹路于火光之下显得尤为惹眼。
牡丹香气更盛,携着些许潮气,继而泛起丝丝晚春残花的糜烂馥香。
那对大相径庭的首饰便如此深陷织金锦缎之中,宛若墓穴中相拥而眠的亡命鸳鸯。
谢琤见此眼睑微跳,仿佛窥进什么不可直视之物般霍然合匣。
云山纹银环乃是故去暗卫谢十三的贴身物件,玉镯则是谢瑾曾随身佩戴多年之物。
他握紧妆奁却久久无言,神思已然荡回从前谢瑾尚未出阁的年岁,模糊影绰的旧日光影中,似乎确实存有这么一对以主仆相称,却情深意笃的少女青年。
萧姝狠毒刻薄,却实在护短,对待亲近之人更是近乎盲目的信任、溺爱,既能惹得他如此大怒,恐怕萧成昭的血统……
便是板上钉钉的不正了。
谢琤倏尔阖眸,只觉头痛得紧,不由得暗叹“造孽”。
谢宣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侧,眉目低垂恍若石像,许久才出声提醒:“爷,该要寅时了。”
日出点卯,萧姝虽如期而临,却委顿地斜倚座上,面色更是憔悴不堪,薄唇苍白如纸,颊侧却沉有病红,应是身子发了热。
苏鸿文先前挨了几大板子,静养数日才由仆从、同僚们接力搀来上朝,他伤还未好全,两股微微发颤,这会子正握着玉笏拐弯抹角地骂人。
倘若放在平日,萧姝早便不耐制止,如今只是缄默地听着,甚至偶尔点头轻应。
苏鸿文受宠若惊,趁热打铁好一番说道。
谢琤这些年早已听惯骂声,也向来懒于回嘴,只待那人骂完了,才出言续上话题,今日却始终不发一言。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君臣二人突如其来的不对付,萧梁党见此喜不自胜,谢党依旧老神在在。
萧姝龙体抱恙,下了朝便由祝瑛搀扶上辇,原路返回蓬莱宫。
谢琤身侧党羽簇拥,见着龙辇行远,又暗自估算过时间,草草交代过群臣,便施施然负手身后分道扬镳。
“谢大人来了。”祝瑛面上含笑,揣着拂尘不动声色地拦住宫门,“陛下身子不爽,今个儿实在是不方便……”
里间粉裙宫娥来回走动,各自操持手中活计。
谢琤抬目与他对视,旋即扬唇扯开一痕笑,拢袖从善如流道:“既是如此,臣自然不会为难于公公。待陛下身子好转了,臣再来便是。”
祝瑛闻言,面露难色,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身后传来人声,连忙旋身行礼。
萧姝颊边潮红不散,腰背亦被病气压得垮下,面上却持着狠色,喘匀了气才冷声道:“朕的事情,朕自己能理清,便不劳谢相操心了。”话音方落,又断断续续地咳起嗽。
二人隔着道门槛子两相对峙、迟迟无言,便连洒扫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谢琤平静望向萧姝黑白分明的眼,眦尾余光掠过搀扶在侧的女官绿绮,良久才觉好笑似的裂开唇角,齿边白气未散,话音冷若冰霜:“好,那便如陛下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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