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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杜松子树(11)

今起话哽在喉间,眼睑下垂,根本不敢再看今稷川一眼。提前回国就罪不可恕了,沾了一身污秽还敢堂而皇之上门?

他什么都不怕,可很怕辜负,怕辜负今稷川的养育之恩。

“这些年,动池家念头的人不少。可真正敢挽起袖子下场的,”今稷川话音微顿,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钧锤炼,“你是头一个。”

那声音不高,却震得今起耳膜发嗡,他抬眼,撞上今稷川的沉炼目光。

以前就常这样,在书房但凡有丝毫分神,今稷川的眼神就会压下来,不疾不徐,却比任何责骂都让他无地自容。

“外公,我知道提前回来辜负了您的期望,也违背了对您的承诺。”今起垂下眼,言语愧怍,“学业未成,本无颜回来见您。但小冉……她是我的亲妹妹。她走得不明不白,我在那边……”

他说不出来“坐不住”,更说不出“读不进去”。

在今稷川对他的教导中,最重一个“稳”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老人言语更为严厉,“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各司其职’!这种事自有该管的人去管,有相应的机关去查。你贸然插手,甚至擅报私仇,这不是担当,是鲁莽!”

今起鼻尖泛酸,今稷川从没有对他这么动气过,这是失望——他知道了,或许刚知道。

他从不关注娱乐,可自己在娱乐圈有了热度。节目开播前他不敢登门告知,只敢在热度起来瞒不住时硬着头皮先斩后奏。

“外公,我明白您的意思,也深知自己的鲁莽。我并非想僭越,更不敢妄图凭一己之力去挑战什么规矩。通过调查,小冉确实死于自杀,这和警方给出的结论吻合。我也想就此停手,可却发现池家,发现我的父亲在……”

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今起猛地收嘴。

离开池家的第一天,今夕珞就把他带回今家老宅。他本想表现好一点让今稷川喜欢,让今夕珞放心,可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被退货。

那时,小小的他仰头看着不怒自威的今稷川,下意识模仿在池家学来的被认为是最得体恭敬的、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问候:

“外公好,我叫今起。”

话音一落,今稷川的目光就陡然锐利。老人不再看他,只看了今夕珞一眼就兀自上楼。

今夕珞忙追上去恳求,不知道说了什么,今稷川没有把他赶出去,可待他也没有亲昵。

直到后来听到访客嚼舌根,今起才知道今稷川不待见池茂青,顺便迁怒于他。

在一生刚正、崇尚磊落坦荡的今稷川看来,池茂青是虚伪奸诈小人。今起的刻意讨好带有池家滋生的不齿习气,有悖于今家“不卑不亢”的家风。

自那以后,今起绝口不提池茂青。可正如大家所说,小孩记忆力惊人,童年从池茂青那获得的真切疼爱与对父亲的敬重,终究是刻在了心底。

只是年岁渐长,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在他心中愈发泾渭分明。对今稷川的景仰也日渐深厚,最终化作不容丝毫亵渎的崇高存在。

今起缓了缓,继续说,“调查孟听澜女士时,得知池骋先生在会所闹事。顺藤摸瓜,发现池家能让巨额交易在‘合法合规’下进行利益输送。”

今稷川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睛微微眯起。

短暂的沉默后,纯粹的怒意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审慎:“是谁在帮你?”

今起闻言一怔。

今稷川能看穿他背后有人指点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常年在外,对商业运作也一窍不通。可他困惑的是,以老人的情报网,为什么不知道指点的人是姜恕?

迎着今稷川审视的目光,今起如实答道:“是姜恕,起恕星娱的创始人。”

“让他来见我。”老人语气平静无波,但微微收紧的下颌线却透露此事已经引起他的重视。

今早提出要拜访今稷川时,姜恕明知自己负荆请罪会影响周末的安排,非但不加劝阻,反而说会派专人接送,甚至表示待在老宅两天也可以。

如果放在过去一个月,他一定会先阴阳怪气,再提出惩罚措施,然而这次却只是露出那无可挑剔的仆人微笑说道:“您才是主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是句漂亮话。他分明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性子,才敢笃定说出这么口无遮拦。

果然,他随即又笑道:“少爷,不如顺便向老人家打听一些池家的消息?”

这才是他难得慷慨的理由,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算盘都打到了今稷川头上。既然他这么迫切想从老人那获取情报,那就自己去拿。

不过今起没打算让他出现在今稷川面前,毕竟自己当练习生就够惹老人不快了,如果再加上姜恕这个定时炸弹,恐怕会被赶出今家大门。

现在今稷川点名要见,今起无从拒绝,只得低声应道:“是,外公。”

打开门,姜恕已经静立廊下。他没有听来时的提醒避嫌,可明明该是有预谋的候着,怎么又给人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身姿挺拔,肩背挺括,眼神平静而坚实。

他甚至没有叫自己一声,也没看一眼,这样的姜恕让今起觉得只有自己染了一身污秽。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今稷川的身份,只是,他是以什么身份来见今稷川?顶着今稷川忌讳的星娱创始人身份?显然不太可能。

那么……眼前的人还能有什么身份?

今起冷言:“外公叫你进去。”

姜恕没有毕恭毕敬,闻声跨过门槛带上门。

今起沿着回廊走向庭院里的假山,绕过嶙峋的湖石,一汪碧水悄然呈现,几尾绯红的锦鲤悠然游过。以前走出书房他就常来这,捡一根小枝桠蹲在湖边逗弄锦鲤,借此缓解紧绷的神经。

炙阳被树荫滤得温凉,李管家不知道去了哪,锦鲤被逗怕了纷纷游走,光影在青石上悄然偏移,今起才意识到姜恕进去已经有些时间,可怕的念头涌上脑海……他扔下枝桠冲向二楼。

不过相处了一个月,自己怎么就能笃定姜恕的立场?就因为他在自己最狼狈时伸过手?就因为那几句似是而非的承诺?

一个身份背景成谜、手段莫测、甚至能轻易介入池家事务的人,凭什么值得信任?他接近自己,是看中自己“今”姓身份借此搭外公的线,还是另有所图?

今起站在回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对姜恕生出的依赖有多危险。

就在他下意识抬手时,门被从内里轻轻拉开。

今起后退半步,姜恕将门无声合拢,入屋前的冷硬已经荡然无存,嘴角挂着恭顺的笑,“少爷这是担心我对老爷子不利,还是后悔带我进了今家老宅?”

今起转身便走,姜恕默不作声跟上。

李管家静立在大厅,鬓发斑白的老管家则站在一旁,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今起走到老管家面前,声音不自觉放轻:“麻烦您照顾好外公。”

老管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弯下腰,完成了一个近乎仪式化的鞠躬,这是代主人送客的姿态。

今稷川始终没有现身,宣告着老人连最后的情面都不愿给,这比斥责更令人难堪。

回程路上,今起沉默地看着窗外,却不像来时那样专注于流动的绿,而是任由景物模糊成色块。

姜恕开口打破沉寂:“少爷,我想您应该知道,合作期间产生罅隙对项目的影响很大。”

今起看向李管家,“您把我们放到路边就行。”

李管家依言将车停在路边公园。午后的阳光正烈,炙烤着空旷的场地,人工池塘泛着浑浊的绿光,偶尔有气泡从水底冒出,又悄然破裂。

今起转身看着姜恕,“你没有亮全身份。”

姜恕坦言,“看来瞒不住您了,我确实债台高筑。”

见今起皱眉,他又补充道:“开公司需要启动资金。不过少爷放心,没有借高利贷,也一定会在规定日期内还款。”

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姜恕确实处处拮据,却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自己。

今起又问:“你认识我外公?”

姜恕笑,“只是字面认识。”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抱歉少爷,老先生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今起轻嗤,“这么早就分你我了?”

姜恕笑着颔首,“当然不会。回去后我会整理出详细文件。”

今起凝视他,其实他也不相信姜恕腰缠万贯。即便对方拥有强大的情报网、周正的装扮和豪华别墅,但日常起居中,姜恕的节俭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别墅明明有洗碗机,他却总是亲手清洗,把用旧的棉布消毒后叠得方方正正收进工具箱。学习品酒时自己不小心弄倒红酒,当晚就看到姜恕蹲在洗手间搓洗那块污渍。有时候紧急出门处理公司事务,回来半夜都是直接吃冷的剩菜剩饭……

他很接地气,甚至有些过了头,今起毫不怀疑把他扔进猛兽横行的深山他也能活着出来。

他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和应变能力。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再者,就算查明了他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合同之外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大老板”的威胁也依旧存在。

想通后,今起神色稍霁,看了眼四周,陌生的环境。可任性要求下车的是自己,一时碍于面子也不想求助于姜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走,又走了走……额角都渗出热汗来。

姜恕任劳任怨跟着,等今起再一次穿过草甸在桃林尽头碰壁,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今起恶狠狠回头,眼尾还泛着热出来的薄红。姜恕敛笑,抬手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少爷出汗的样子比迷路可爱得多。”

今起有意要发作,但这是顺着台阶缓解尴尬的好机会,也就任由带着薄茧的指节掠过太阳穴。

姜恕微低着头,阳光恰好穿过桃枝落在他耳后,今起这才看清他短刺发下的疤痕,像某种利器的划痕,所在位置凶险,只要再深半寸或偏分毫就会致命。

今起看着看着就朝那伸手,姜恕应激握住他的手腕,顺势把人扯到怀里。

这个拥抱太过紧密,今起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绷紧的神经和箍在腰侧的有力臂膀。他试图挣扎,反被抱得更紧。

姜恕眼神一闪,换上应付自如的柔音,“其实我很好奇,少爷周五精神失常时是我把我当成了什么,才缠得那么坦然,那么紧?”

耳廓飞红,今起忍不住踢了一下他的小腿,等被放开又理直气壮地说,“噢,是成咬今。”

姜恕疑惑,“程咬金?”

今起噙着万恶贵族的笑,耳廓的红慢慢消散,“我在德国养的宠物狗,品种雪纳瑞,大名成咬今。”

本以为终于可以反咬主人一口的仆人很想抽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看姜恕吃瘪,今起心情大好,“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嘴,姜恕揽着他的腰迅速隐入桃林另一侧,今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着蹲伏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

“别动。”姜恕声音压得低,气息都喷在今起耳畔。

几乎同时,三个手持棍棒的混混骂骂咧咧地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经过。

“妈的,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再找找!找不到都得兜着走!”

出国留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看到国人拿起棍棒走上街头,今起说不出的难受,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姜恕身上。

捂着自己嘴的手稳定有力,虎口和指腹的几个厚茧带来粗粝的触感。揽在腰间的臂膀如同铁箍,整个胸膛紧贴他的后背,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气息。

直到混混的骂嚷声远去,姜恕才缓缓松开手,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认绝对安全。

今起沉着眼看他,确信他就是普通人,或许还是个受过很多苦难的普通人。

姜恕回视,说道,“是岳沉隼派来的。”

今起错愕:“岳沉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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