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感觉怎样?”白修辰问道。
何喻之坐在椅子上,把玩着衣角的拉链。他刚听白修辰解释了转移意识的原理,以及这四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包括“另一个自己”与智械首领的同归于尽。
现在的自己是个人型智械。在他脑中,有针对培养液的特别受体,不仅能迅速接收记忆,还能根据液体中存储的结构进行自动适应。
这分明就是另一场梦。
“我感觉……有些空洞。”何喻之的神情有些恍惚。
白修辰略有些紧张:“你是说,感觉自己的意识不太连贯?”
“不,不是这个意思。”何喻之赶忙握住了他的手,“你别担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所有的事情都很失真。”
“没关系,”白修辰道,“慢慢来。你想在这里休息,或者想出去走走……怎么样都行。”
何喻之没有说话。他在面前展开手掌,再次打量起这具身体来。这细密的掌纹,看起来是那么仿真,可多半与自己原生的掌纹并不相同。
“我想向你道歉,”白修辰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某种情绪,“我……欺瞒了你,还擅自把你装到了这具身体里——”
何喻之将右手食指悬在了他的唇前。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都来不及呢。”何喻之说着收回了手,“我只是觉得……这具身体很有意思。”
白修辰释怀地笑了:“那就好。”
“不过,我有个问题。”何喻之好奇地问道,“怎样才能展开机械肢体呢?”
白修辰深吸了口气:“好问题。答案是——你没有机械肢体。”
何喻之理解地点了点头,尽管免不了有些失望。
“这里有两个原因。”白修辰解释道,“首先,欧里尔批准我们项目的首要条件,就是‘不能制造对人类社会有威胁的机型’。其次,我认为你并不需要这种自伤的武器。”
何喻之认同他列举的理由。况且,如果大家都用智械技术增强自己的身体,那人类社会恐怕又会爆发新的危机。
“那仿脑元件呢?”何喻之问道,“如果我想的话,是不是也能安装呢?”
白修辰眯起了眼:“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但你确定要安装吗?”
何喻之犹豫了。确实,在被联合体如此利用过之后,他不可能还对云端留有多少信任。但与此同时,融入社会一直是他的愿望之一。
“如果你不急着体验云端的话,可以再等等。”白修辰道,“也许我可以找到一种方法,用培养液把你接进去。”
“听起来不错。”何喻之道。毕竟他只是想体验云端,并没什么数字永生的梦想,所以没必要替换大脑。不过,说起永生……
“这具身体能用多久?”何喻之问道。
“我不清楚,”白修辰耸了耸肩,“应该能用很久。和我一样久。”
和他一样久……这样的结果,曾经的何喻之连想都不敢想。
何喻之提出想看看白修辰的实验室;他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研发出来的。
白修辰于是拉开了帘子,将那些仿真人体组件展示给何喻之看。
何喻之并未感到丝毫惧怕。他捧起一颗跳动的心脏,感受着它的温度,任由仿真血液从指间滴落。
“你说……我还是我吗?”何喻之不经意地问道。
身边的人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还是你最初认识的白修辰吗?”
何喻之一怔。蓦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此刻的他们都不再存活于最初的躯壳之中了。
或许,他们早就不再是最初的自己。可这又何妨?
心脏的跳动稳定、坚毅而炽热。
爱的火苗从未熄灭。
他再次想到了那个古老的名字。他们不仅是有灵魂的安提诺乌斯,更是彼此的创造神。
***
组里的研究员们鱼贯返回了实验室。他们对何喻之表达了祝贺,还与白修辰一道邀请他去见几个人。何喻之不确定他们指的是谁,于是狐疑地跟去了一间会议室。
房间内坐着江止岚和米拉。米拉跑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开心得几乎要抽噎起来。江止岚则站在一旁,微笑着,向前伸出手来。
“欢迎回来。”她如是说道。
何喻之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他语气郑重。
感谢,不仅是为这句问候,更是为了她与白修辰的“放手”。
但这场会面,显然还有另外的目的。
何喻之望向墙壁上的大屏幕。那上面有一个进度条,目前显示加载到了98%。
99%。
“这是?”何喻之纳闷地问道。
话音未落,屏幕上闪现了100%,随即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空间。正中的马赛克褪去,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那人留着小波浪卷发,热情地笑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希尔达?”何喻之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希尔达扬了扬眉:“怎么,不相信是我?”
何喻之转向白修辰。后者解释道:“我们从智械云端提取了所有人型智械的备份。”
那边,米拉和江止岚已经与她聊了起来,看样子她们并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希尔达。
“……我决定了,”希尔达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暂时不想复活,也不想搬去云端。”
江止岚问道:“为什么?”
希尔达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论快乐还是痛苦,我都已经体验过了。我认为还是在服务器里睡觉比较适合自己。”
白修辰道:“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愿。”
“其他人型智械呢?”希尔达问道。
“有一位做出了与你相同的选择。”白修辰答道。
希尔达席地而坐,单手撑着脑袋:“我呢,也不是想永远不复活。如果你们五百年后还留有我的意识数据,或许可以再问我一次。说不定我会变卦呢。”
她笑了笑,又问何喻之道:“所以你现在也是人型智械了。”
何喻之点了点头。
“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她半开玩笑地问道。
何喻之瞬间明白了她想问什么。辣椒之于希尔达,正如柠檬之于白修辰。至于何喻之自己……他刚想说自己还不知道,结果被白修辰抢了先。
“我们身上的某些感官不够灵敏,”白修辰道,“这个bug在何喻之身上已经被修复了。”
太可惜了。何喻之倒还挺想知道某种东西特别好吃是什么感觉。
“那我们其他的异常之处呢?”希尔达又问,“我是说那些解离一般的感觉。”
“那是由于联合体的干预,”白修辰道,“并不意味着我们本身有什么故障。”
“原来如此。”希尔达道。
她又问何喻之:“所以你后来有没有看完《流放者》?”
何喻之说他看完了。
“总觉得你和亚当的命运有点像。你们起初都服务于智械,但最终都救赎了自己,成为了人与智械的结合体。不过区别在于,你还是自己。”希尔达评论道,“这远比他的结局更好。”
“没想过重操旧业吗?”白修辰问道。
“当然想过。创作的机会,朋友的陪伴,甚至辣酱、酒精……”希尔达笑了,“我知道选择不复活会错过什么。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何喻之觉得她如此决定的理由应该不是“想睡觉”那么简单,因为她显然仍对活着的状态留有念想。如果要猜测的话,联合体的利用再加上人类残忍的研究,或许撼动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但希尔达依旧面带微笑:“哎,说起来,我之前被查封的资产,能不能帮忙捐给新大电影系?”
白修辰说当然可以,只要她在电子文档上签名即可。
希尔达与米拉、江止岚二人进行了最后的交谈。她为大家留下了祝福,并从屏幕上消失了。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米拉打破了沉寂:“大家……要不要一起来我家吃夜宵?”
***
米拉的公寓内,白修辰分享了最新的人型智械项目计划。他说项目组会与医疗机构合作,为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堪比原生肢体和器官的义体。价格方面,他说会比金属义体更低廉,因为他争取到了XR的赞助。
尽管目的可疑,但这的确像是何新然做得出来的事。
“那其他的试验体呢?”何喻之问道。
“他们会逐渐被转移到人型智械的躯体之中,就像你一样。”白修辰道,“这方面的开销全部由意识管理所负责。”
话题转到了何喻之身上。江止岚说欧里尔计划给他发一笔奖金。江止岚、白修辰、艾芙琳以及那名帮忙传话的试验体都将获奖。何喻之很庆幸他们考虑到了那名试验体。
他也得知了自己“复活”的消息尚未被公之于众。
“想什么时候回归、以什么形式回归……这些都是你的决定。”白修辰认真地说道。
何喻之拿起一块炸鸡翅,陷入了沉思。
***
一周后,新大磁浮站地下通道。
这里是故事的开端。何喻之摘下口罩,从琴包中取出了尤克里里。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副新身体进行弹唱了。
还没等他开口,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他们没有叫出他的名字,只是三三两两讨论着,远远地望着他。
何喻之闭上双眼,思绪顺着时间轴逆流。
他曾因不自信而踌躇,也曾因害怕辜负白修辰而紧张。但此刻,他无所畏惧。他不需要空洞的完美;他只需要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样想着,他唱了起来,仍旧是那首熟悉的《月下私语》。
于是,也终于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何喻之睁开眼来,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围过来了大群行人。
就是现在,他心想。
在下一个刹那,果然有小提琴的声响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行人们纷纷转向那边,并爆发出了欢呼。他们让出一条窄道,裹挟着何喻之走向白修辰。
何喻之注视着他。对方换上了那件熟悉的大衣——何喻之专程抢救回来的那件大衣。
他有些想笑,双眼却有些模糊。
人群开始移动。何喻之在学院街找到一个空隙,演唱了另外几首乐曲。白修辰还独奏了他的巴赫和肖邦。
这次再没有管理员来阻拦他们,因为他们提前申报了演出。何喻之甚至看到几名管理员混杂在人群之中,跟着节拍挥手,其中就包括曾经驱赶他的那名大叔。
挺令人唏嘘的,何喻之心想。
起初,他不知该如何与人群互动。在白修辰的引领下,他走向了人群,与他们击掌,还鼓励他们一同合唱。
他跟着音符跑动着,把现实转化成了梦境的模样。
何喻之走到了学院街的下一个岔路口,便向人群挥手道别,与白修辰乘车去向了下一个地点——滨江公园。
这里是钢筋丛林之下的绿色洼地。潘教授已经帮忙设置好了麦克风、键盘和各种其他的设备,但他并未设置一个抬高的舞台,也没有框定出确切的表演区域。
何喻之坐在了一棵树下,再次抱起了他的琴。
天色渐暗,也有愈来愈多的人聚集到草坪上,席地而坐。
他唱到特定的小节时,观众中站起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远洲、薇薇安、阮瑄宁、苏若帆,还有絮语其他的一些成员,以及米拉和她的朋友们,都加入了表演的阵列。就连回到波士顿的娜塔莉,也通过远程连线加入了合唱。
观众们通过仿脑元件与现场分发的按钮控制音轨,共同参与了创作。
在这里,没有观众与表演者的分别,更没有人与智械的分别;没有“他们”,只有“我们”。
现场升起了七彩的气球。
何喻之望向白修辰,他的镜片后是一双温暖的笑眼。
当初若没有接受对方的帮助,这一切都不会成为现实。
曾经的何喻之总被亏欠感所困,仿佛溺于水中不得呼吸。而现在他终于抓住了那一只手,得以在水面上大口喘息。
没有人生来就不配被爱。
没有人生来就可有可无。
他不是弱者;他从来都不欠缺决断的勇气。
白修辰放下琴来,将他揽入怀中。华灯初上。他们在欢呼声中拥吻。
***
12月31日上午10时,意识管理所4楼。
何喻之在母亲和白修辰的陪伴下用头显接入了云端。
他回到了外婆的小洋楼前,并在这里见到了小姨一家与舅舅一家的拟真形象。他们谨慎地与何喻之保持着距离,一语不发,并率先向花园中的外婆走去。
母亲和白修辰很快接了进来。何喻之和他们一同进入了花园。
外婆穿着精致的印花连衣裙,热情地拥抱了每一位访客。尽管她笑靥如花,空间的气氛却异常凝重。
外婆选择了退出云端,即将在两个小时后被永远抹除。何喻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因为外婆早就对云端产生了厌倦之情。在得知了智械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失忆的真相后,她更是对所谓的数字永生失去了兴趣。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尤其是在小姨和舅舅表示反对的情况之下。当然,现在外婆的决定已经登记在案,否则何喻之相信他们会继续尝试说服她。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外婆说道,“死亡是人生的常态。我活得已经够久了,也见证了喻之和修辰一起改写新邦联的命运。我很感动,也很骄傲。
“现在喻之的健康问题解决了,还遇到了这么爱他的人。这是最圆满的结局了,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笑着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
“外婆,以后我们真的就见不到你了吗?”小表妹担忧地问道。
“不会呀,”外婆年轻的面庞上露出了和蔼的笑,“你还可以去空间相册找我;我呢,也会时不时去你梦里拜访。”
小表妹的忧虑似乎化解了些许。
虽然外婆极力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但何喻之禁不住感到心情沉重。他在一旁的秋千上坐下,望向外婆的背影。白修辰也走了过来。
“我以为只要理解她的决定,自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何喻之笑了笑。
白修辰靠在秋千架上,右手顺着吊绳滑落到何喻之肩头。他安慰何喻之道:“悲伤……再正常不过了。”
“我知道,”何喻之说道,“但是,你不觉得意识的永久消失,终究还是一件憾事吗?”
不仅是外婆,还有希尔达,以及……何永然。
白修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在意死亡。”
是这样的吗?
何喻之的视线转向云端的落日。
他想到了已然消亡的另一个自己。他自然设想过失败的可能性,但他终于未因胡思乱想而放慢脚步。
他喃喃道:“也许我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遗憾本身。”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完美收官。唯一重要的是,他曾留下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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