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文帝年间，春。
正月十五过后，汴京城内，过年和元宵节的兴奋劲已经渐趋寥落，满地都是焰火燃过的残骸，汴河上还有着未漂走的花灯，鱼龙花火，雅乐笙歌和辉煌集市已经成了过去式，小商小贩又要为了各自生计奔走忙碌。
新一年，鱼陟负冰，仓庚啼鸣，桃花灼灼，一派冬末初春景象，太学的新生们，即使千不愿，万不甘，也即将开学。
太学朱红的门柱下，一辆不起眼的二轮马车探出一只瓷白修长的手，接着露出了一颗漂亮的脑袋，一看便是妄想逃出生天的新生。
接着便被侍女的手按了回去。
凌飞光，礼院凌院判家的庶子，一个有着修仙文男主名字的穿越者。
自打有意识开始，他就根据自己的姓名风格推断出自己一定是穿越到了仙侠世界，经常旁敲侧击地问侍女、爹娘、官场来往的客人、过路的算命先生，世上有无修仙之法，逢人便问、有话必谈。
老古板凌璋有个好谈玄的小儿子，此事一度传为笑谈。
那时正值皈依道教、沉迷炼丹的平帝在位，听说后，口称飞光是“慧根灵童”，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说起来，公子小时候可真爱说些听不懂的神神叨叨的话，什么灵根啊、秘籍啊，我差点以为，我们家要出个道士了。”婢女红罗侍候在右边，回忆道。
那还不是因为顶着个修仙文男主的名字，而且，全汴京4万个算命的，三步一个，我不以为进了修仙世界才怪。凌飞光想道。
“红罗姐姐真是，快别提了。很快就被我爹揍了一顿。”
凌府的当家老爷一向排斥鬼神之事，听闻此言当场未发作，回家当即暴打了不成器的小儿子一顿。
凌飞光终于死心，他转变思路，想，说不定，自己是穿越到了武侠世界呢。
于是从府外找了个武艺高强的老兵夫做师父，凌璋下朝回来，肺都气炸了，当即又暴打了凌飞光一顿。
但小儿子是铁了心想学武，死都不退，老父亲只好捏着鼻子把老兵夫以“师爷”的名义留在府上掩人耳目，平时允许他学武。
正好，师爷叫施也，这不是个缘分嘛，凌飞光称道。
但老爹跟他约法三章：学武可以，不能从军；对文章没兴趣可以，但要科举入仕；最后，不能出家当道士。他是真被自己儿子给整怕了。
已经得知大周朝重文轻武，凌飞光一一应下。
只是他自幼性情古怪，生在重文轻武的大周朝，有个端方雅正的标准君子做爹，偏偏不爱舞文弄墨，对武艺非常热衷，一直在府上耍枪耍到12岁，死死拖着不肯上学。
拜托，上辈子吃够了应试教育的苦，怎么穿越到古代，还要上学啊。
可喜可贺的是，经过长时间的武术学习，他终于明白，没有内力也没有武功秘籍，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王朝，不是修真界，也不是武侠小说。
于是在十二岁那年，在他爹的威逼利诱下，热爱习武但对没有超现实力量的世界有些心灰意冷的凌飞光，同意入学。
只是，要带着他最爱的那把特制飞花枪。
老父亲不得不皱着眉头同意了。
凌飞光不管这辈子还是上辈子，素来勤勉克己，于是一大早就在太学的雕花大门外等着。
辰时一刻，身着浅白直裾袍的凌飞光带着小跟班似的施桂儿进门向着学堂方向走。
施桂儿是老兵夫施也的养子兼徒弟，同时也能称一句凌飞光的师兄，他想考科举，于是被凌飞光托了点关系也送进了太学。
反正，自从文帝登基，太学的外舍已经扩展到了七千人，早就不是官宦子弟的专属，反而接纳了不少平民百姓的孩子。
两人没走多远就被叫住，“喂，那边两个，你们是什么书院的，新的还是旧的？”
回头一看，是三五个龇牙咧嘴的小恶霸，手里持着木棍，似乎是选择性的把人赶出去。
为首的小胖子见了凌飞光艳丽的眉眼，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一滴血珠，白玉般的脸，不由脸一红，像是手脚不知道往哪放。
他的跟班们则见凌飞光衣衫飘逸如轻纱，深灰的缘边上有精细的浅云白缠枝花卉纹，便料定此人不是文帝扩招后新院的学生，心里有些打鼓。
凌飞光见他们手足无措的反应，不觉好笑。
于是他故意走进小胖子身边，贴近他耳边，抿唇笑道：“怎么手这么抖啊，拿不稳武器可不行，哥哥教你。”
小胖子的手更抖了，耳尖通红一片，木棍直接掉在了地上。
妈妈呀，学院里有妖精啊！他身上好香，是沉水香吧，他的，呜，他的头发碰到我耳朵上了，好痒。
还有，他的衣裳怎么那么轻飘飘的，仙子吗，不是说女学堂在隔壁吗？
小胖子，溃不成军。
凌飞光吩咐施桂儿把飞花枪拿出来，好似真的要教他们一样。
恰在此时，一个几乎有成年人高的学生把两人隔开，说道：“干嘛呢！不学圣贤书，学了一身纨绔习气！欺负新来的是吧。”
小胖子百口莫辩，带着跟班们灰溜溜地跑了。
其实，凌飞光本来是打算用飞花枪上的火药，吓吓这小胖子来。
那高个子这才转身对凌飞光和施桂儿说：“凌飞光，慧根灵童，久仰大名。还有一个姓施的小朋友，是吧。我叫萧湫，你们朋友的朋友，我领着你们过去找他，他怕你们被欺负了。”
“萧大哥可别取笑我了，灵童什么的，不敢当，笑话罢了。至于朋友，是牧序吧。”
旁边一直低着头的施桂儿闻言一惊：“是牧大哥吗？”
凌飞光用指头一点施桂儿的额头，摇头调笑道：“不行了不行了，小白眼狼，你跟他倒是比我熟了，我小时候给你带那么多好吃的都不记得了，好歹我是你师弟呢。”
虽名为师兄弟，但凌飞光这个师弟其实比施桂儿这个师兄还年长两岁，因此在身高上有压倒性的优势。
萧湫奇道：“你们是师兄弟，怎么没听过呢？只听闻你有个很“出名”的哥哥。”
“师兄弟无疑，不出名不是坏事。我哥羽客啊，他是个可怜人，真的，别听那些谣言乱传，也别提他了。背后说人家，不好。”凌飞光收起粲笑，带点严肃地说。
萧湫立刻揭过这茬，看着凌飞光略带冷冽但依旧艳色逼人的脸，心里叹道，神仙中人，神仙中人啊，未来肯定是京城各家小姐争风吃醋的对象，我这个往届少女的梦中情人，也是自愧弗如啊。
他轻轻揭过话茬，在向两人解释完官宦子弟就读的旧院和平民读的新院之间，互相看不起的矛盾关系后，转而问道：“你听说过，杨大将军一案吗？据说，他还有几个孩子活着，只是入了贱籍。”
他好像问了无数遍才那么熟练，但即使失望过很多次，再一次问起，那脸上忐忑与期望仍然遮不住。
凌飞光想，萧湫，武官之后，看他的体型和肤色就能看出来，文官养不出这天生将帅的气派。
那么，他又是哪一方的呢。虽然本朝不好打打杀杀那套，官员很少有因官场纷争而丧命的，但杨大将军案，却是属于少数那类。
这案不光牵连甚广，将军本人和很多涉案官员都死了，是真正的一团迷雾。虽然大周言论风气开放，这等旧案，也不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提起的。
他到底，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巧的是，我还真有杨将军后代的下落。只是交浅言深，不好意思，萧大哥，鄙人不愿说。凌飞光想着，沉默了一会。
说：“略有耳闻，但我实在是消息不灵通，没听说过杨将军后代的下落。”
“是吗，好。”萧湫英俊硬朗的脸上，掩不住的失望。
由萧湫带着，凌飞光拉着胆小的施桂儿，正好到新旧书院岔路口。就见到了牧序他们。
穿着青蓝色绸缎衣裳的，带着黑色幅巾，瞧着便有一股纨绔子弟气质的，是牧序。
他是礼院院使家的公子，也就是说，是凌飞光父亲上司家少爷。现在风流倜傥的他小时候是个小胖墩，诨号“虚胖子”，经常受到凌飞光的玩弄。
但他仍乐此不疲地去凌府玩，并由此与同样遭受凌飞光捉弄的施桂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施桂儿怯懦一些，他便很护着他。
施桂儿经常“牧大哥”“牧大哥”的叫，连入学，都是凌飞光和牧大哥联手操办的。
萧湫向众人道别后不久，就进上舍里的书院学习了，他的年龄比在场其他人都大，很快要考核。所以，那“萧大哥”还真没叫错。
本朝太学总共七门学科，学制4年，先一年外舍，再是两年内舍，一年上舍，优秀者可直接授官，合格者免省试。
其中每舍又分为很多书院，新院多平民，旧院多官宦子弟，很不对付。这正是萧湫向凌飞光解释的内容。
剩下的人找了个石座叙旧，毕竟离正式上课还很早。
凌飞光发现，牧序右边坐着个比他这个纨绔还纨绔的玄衣少年。暗色衣服上有金色的乘云绣，影金工艺使金箔若隐若现，泥金金粉描金使图案变幻多姿，还不够，又加上金线织锦，不可谓不奢华。
这跟喜欢戴大金链子的土豪有什么区别，凌飞光忍不住吐槽，还偏偏用木簪束发，手摇着把销金折扇，简直把“附庸风雅的土豪”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啊。
虽然凌飞光自己也很爱捻着管折扇把玩，但只是习惯使然，还真没见过这样用金扇子伪装风流的。
“美人啊，牧兄怎么不早点为我们引见，我们好好结识一下。”玄衣少年轻笑道。
不好，遇到对手了，凌飞光在心里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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