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金融大厦28层的咖啡机发出空洞的嗡鸣，俞婉清盯着杯中黑色的液体，已经过去十七分钟，咖啡早已冷透。窗外，七月的暴雨将城市模糊成一片水彩画，就像程煜办公室里那些被水晕染的设计草图。
三天了。整整七十二小时，程煜没有回复她的任何信息。西林项目的评估报告还摊在桌上，张总用红笔圈出的批注刺眼得像是伤口："财务模型不切实际，建议否决。"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母亲发来的第十条消息，关于今晚与陈医生家人的晚宴细节。最后跟着一句："别再说工作忙，陈家父母特意调整了行程。"
俞婉清的指尖悬在程煜的号码上方，最终还是没有按下拨号键。昨晚她去了远见建筑工作室，却发现门口贴着"外出考察"的通知。林妍在电话里冷淡地说："程总监最近很忙，有事请邮件联系。"
邮件联系。多么职业而疏远的措辞。
"俞总监？"李薇探头进来，"大地地产的人到了，张总让你带着西林文件去3号会议室。"
会议室玻璃门映出俞婉清苍白的脸色。她今天特意化了浓妆，却遮不住眼下的青黑。推门前，她听见张总爽朗的笑声："陈董事长太客气了，医疗产业园的数据我们分析师已经..."
门内景象像一记重拳击中胸口。陈明正将一份烫金文件夹递给张总，身旁坐着位银发矍铄的长者——陈氏医疗集团创始人，陈明的父亲。更让她血液凝固的是，程煜的西林社区模型就摆在会议桌中央，旁边是大地地产金光闪闪的高端养老社区方案。
"啊，婉清来了。"张总笑容满面，"正好，陈董事长刚提到你在西林项目上的'专业建议'对他们很有启发。"
陈明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古龙水的气息笼罩过来："我们刚在讨论，将社区医疗点升级为康养中心的可行性。"
俞婉清的指甲陷入掌心。桌上那份所谓"专业建议"根本不是她的笔迹，数据模型也经过刻意篡改——原本保留老梧桐树的区域被标成了"康复花园VIP区"。
"我想有些误会。"她声音绷紧，"我的评估报告明确指出，现有方案必须尊重居民..."
"婉清，"张总打断她，"陈董事长特意提到，如果你参与这个重组项目，可以考虑让你兼任大地地产的财务顾问。"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陈明，"当然，这取决于你的职业规划。"
陈明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触感冰凉如医疗器械。"父亲很欣赏你在社区心理成本方面的研究。"他低声说，"正好我在瑞士的研究所需要这样的专业人才。"
瑞士。雪山。两个人思考人生的木屋。母亲精心编织的未来图景正一步步变为现实，却让俞婉清胃部绞痛。
会议结束后，她冲进洗手间干呕。镜中的自己眼线晕开，像哭过一样。冷水拍在脸上时，手机震动了——是程煜工作室的地址共享通知，定位显示在西林社区。
雨更大了。俞婉清拦了辆出租车，水珠从发梢滚落到风衣领口。车子驶离金融区，玻璃窗上的雨痕扭曲了城市轮廓。电台里主持人说着"今年最强降雨"，她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西林社区在雨中显得更加破败。积水淹没了坑洼的路面，出租车不得不停在入口处。俞婉清冒雨跑向共享定位的位置——社区活动中心，那间程煜说要保留作为"记忆馆"的老房子。
门没锁。昏暗的室内，程煜独自站在墙前，借着手机光亮查看那些泛黄的照片。雨水从他的外套滴落，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他没转身，却仿佛早已感知她的存在："收到我的留言了？"
"什么留言？"俞婉清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轻微回声，"你这三天根本没回我消息。"
程煜终于转过身。三天不见，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我发了邮件。"他慢慢地说，"关于终止合作的正式通知。"
"我没收到。"俞婉清向前一步，"程煜，会议室里那些所谓的'我的建议'根本不是我写的！有人在伪造..."
"不重要了。"程煜打断她，声音疲惫，"项目结束了，俞婉清。大地地产今早拿到了90%居民的签字同意书。"
"不可能！那些老人怎么可能同意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
"每人二十万签字费，外加新社区永久居住权。"程煜苦笑，"赵世凯牵的线，陈氏医疗做的背书。很完美的交易，不是吗？"
雨声填满了沉默。俞婉清突然注意到墙角堆着几个纸箱，里面是程煜精心整理的居民档案——每户的家庭成员、生活习惯、特殊需求。这些他曾如数家珍的细节，现在被打包成废弃资料。
"所以你放弃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程煜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放弃的是谁？是你母亲和陈医生一起出现在我工作室门口，拿着瑞士研究所的聘书！"他抓起桌上一张照片摔在桌上——陈明的奔驰停在远见建筑门口，副驾驶上赫然是俞婉清的母亲。
"那是...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什么？"程煜逼近一步，"知道你的评估报告被篡改？知道赵世凯伪造居民签名？还是知道陈医生父亲和张总二十年前就是大学室友？"
每个问题都像刀子扎进胸口。俞婉清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程煜身上松木铅笔的气息混着雨水味道扑面而来，他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变成黑色。
"我会查清楚。"她艰难地说，"但首先你要相信我..."
"相信什么？"程煜突然笑了，那笑声比愤怒更令人心碎，"相信你会为了一个注定失败的项目，放弃瑞士的雪山别墅和陈医生的完美基因？"
俞婉清扬起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程煜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仰起脸，仿佛期待这个耳光。雨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到下巴，像一道透明的伤痕。
"你看了我的全部设计。"程煜轻声说，"却从没真正看懂。"
他走向门口，背影在雨幕中模糊成灰色的剪影。"走吧，俞婉清。去你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干净的街道，精确的数据，没有发霉的老房子和固执的建筑师。"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让整间屋子都震动起来。俞婉清滑坐在地上，拾起程煜摔下的照片——陈明的车窗外，林妍正撑着伞走向副驾驶，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媚笑容。
雨更大了。俞婉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司的。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像第二层冰冷的皮肤。办公桌上摆着一份新文件——亚太区分公司的调任申请，张总已经签了字，只等她确认。
"你看起来糟透了。"李薇递来干毛巾，"刚才陈医生打电话来，说晚宴改到七点半。"
俞婉清机械地擦着头发。电脑屏幕还停留在西林项目的页面上，光标在一行字上闪烁："社会效益评估：不建议量化计算。"
她打开抽屉，程煜的手绘卡片还在原处。翻到背面，那句"有些公式没有解，但依然值得计算下去"现在读来像句告别。
手机亮起，母亲的信息："别任性，陈家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瑞士的一切。"紧接着是张总的邮件："明日10点前回复调任意愿，董事会高度认可你的专业素养。"
专业素养。多么讽刺的赞美。她花了十年修炼的理性盔甲，在那个暴雨的旧社区里被一个记得每个孩子喜好的建筑师轻易击碎。而现在，盔甲又重新长回来，比以往更厚，更冷，更坚硬。
窗外，雨幕中的城市灯火阑珊。俞婉清打开邮箱，给程煜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我接受外派。保重。"发送前，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上："对不起，电梯女孩。"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雨突然小了。云层间透出一缕微光，照在桌上那份调任文件上。俞婉清拿起钢笔，在签名处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笔尖。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俞小姐，我是林妍。关于西林项目，有件事你必须知道。程煜他..."
俞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正要点开全文，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陈明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雪山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提前来接你。"他微笑着走近，"母亲说你需要时间换装。"
他的影子笼罩下来时，俞婉清下意识将手机屏幕扣在桌上。最后一眼，她只看到林妍短信的结尾："...从来不是为了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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