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义的丧事一连办了好几日。
乡下讲究落叶归根,又遵循旧俗,人去了不仅要请人做法事,还要请人哭丧。
谢漪很是震惊,素不相识之人拿了铜板便嚎啕大哭,口中振振有词,似乎是悲哀至极。
可萧策这个做亲儿子的,却是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就跟萧成义不是他老子似的。
萧策其实也很震惊。
名义上的父亲办丧事这些天来,恰逢雨连天,山路难行,乡下又多蚊虫鼠蚁,大锅饭难以下咽,几乎日日都是吃糠咽菜,偶尔三婶刘桂香会带几个粗面馍馍来给他们加餐,却也是堪堪能吃。
饶是从小苦到大的萧策,经过了这些年在上京的锦衣玉食,也愈发觉这些吃食难吃至极。
可谢漪这个自出生起就在上京城中娇养长大的贵女,却对这些食物毫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饶是族中几个最会挑刺的宗亲,也对谢漪这个侄媳妇挑不出错来,只说这女子虽生得细皮嫩肉,却是个会过日子的贤惠女人。
萧策愈发对她改观。
历经七日,丧事已接近尾声。只需再吃上几顿大锅饭,便可速速回上京。
却没想到就在这一节骨眼,族中那个不成器的刺头儿回来闹事了。
关于萧小虎这个堂弟,萧策对他的上一次印象,还是他调.戏同村年长寡妇、半夜强闯人家家门、险些犯下错事、被萧成仁做主赶出村谋生。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大雨倾盆,萧成义的棺椁才被安置在土中,萧策牵着谢漪从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山路湿滑,一脚下去带满一鞋子的黄泥,纤云和飞星走的眉头紧皱,纤云更是骂骂咧咧,脸上的嫌恶都要止不住。
明光手持两把伞,一把大伞给前头的两位姑娘遮雨,一把破伞夹在自己颈间,明明回村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晋陵王先行军,此刻却俨然成了乡下落水狗,狼狈至极。
谢漪头戴帷帽,萧策一手扶着她的腰身,将她像抱幼儿那般轻松抱起,另一手撑伞,他大半肩头已然湿透,可谢漪的帷帽白纱却是滴水未沾,整个人干净的像是不染尘埃的仙子。
刘桂香对身侧的妇人道:“瞧我家策娃子,对媳妇多疼爱。”
“可不是吗!”那夫人捂嘴调笑道:“你家策娃子对这媳妇疼爱得紧嘞!按理说丧事要戒周公之礼三月,可这些天祠堂里,那个叫明光的小跑腿一晚上光送水都能送七回!”
刘桂香嗔怒地用手肘推了推那妇人,“这话你吞到肚子里去,可不兴到处去说!萧成义做当没当好,策娃子能回来给他收尸已经仁至义尽了!可不能再让策娃子落人话柄!”
妇人小鸡啄米般点头,“晓得啦晓得啦,你对策娃子比对亲儿子还上心,就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
萧策抱着谢漪,步子慢了许多。
他耳力极佳,那些个妇人的话自然都被他听了去,萧策不禁对谢漪开玩笑道:“你瞧,那些女子都在羡慕你命好,有我这样一个好的夫君抱你淌泥水下山。”
“命好?”谢漪冷哼一声,帷帽下的表情更是冷了几分,“如若不是陪你回这颍州,我用得着淌泥水?少时我过湿滑泥路,我阿兄用金箔铺之,令我乘轿辇走过,轿辇宽敞,不比你抱我舒适百倍?”
她一连串的发问,倒是领萧策登时无话可说,可这些天她的表现他看在眼里,妻子对他的家乡毫无嫌弃之色,如今这番发言,听着反而有几分撒娇意味。
萧策正要开口笑她,却忽的听见一道雷声闪过,天色昏暗,乌云压顶,一男子身穿蓑衣斗笠,孤零零地站在雨中,面朝众人,举起了手中的刀。
“……三叔,我当初听你之劝背井离乡,乍一听闻成义叔去世,特回来奔丧,却不曾想你竟偏心至极!我对你言听计从,都抵不过这萧策送与你的雪花银!”
大雨滂沱,男人的声音却在雨中愈发清晰,振聋发聩,身后的萧成仁听闻此话,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对忽然出现的萧小虎道:
“小虎你莫要胡说!策娃子是你堂兄,你当嘴巴放干净些!”
“我放干净些?我对他已经够看得起了!”萧小虎冷哼一声,“凭什么当初我去找那李寡妇你就要将我赶出村,萧策带走白寡妇你就一个屁也不放,就凭他从上京运回来的银子,就凭他给咱们村修了祠堂——”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我没本事吗!”
萧成仁心道:这道理你不是知道吗?为何还要来发问!
见萧成仁不语,萧小虎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萧策脸上。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到了谢漪。
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女子的脸,虽说不知为何白柳絮短短时日身姿变化许多,却下意识认为此人就是白柳絮没跑了。
萧小虎看的是眼睛都直了,待到回过神来,更是怒火中烧,他用刀指着谢漪对萧策恶狠狠道:“此女想来就是那白柳絮了!瞧这小腰,这胸脯!不怪乎你萧策对人惦记这么些年!”
萧策瞬时将谢漪放下,护在自己身后,周身释放出一股凛冽肃杀之气,震的萧小虎退后两步。
“你再敢胡说。”萧策冷脸看向他。
“我才没有胡说!”萧小虎以刀撑地,梗着脖子道:“你以为你心悦的这白寡妇,比我看上的李寡妇好到哪里去?李寡妇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可白柳絮亦不是个守妇道的!她男人才死了多久,全村的青壮年都去给她挑水!”
“你当她是在村中苦苦守着与你的婚约,当她是男人去世被公婆磋磨,实则是她偷人叫公婆发现,还不知廉耻,怀上了不知哪个男人的野种!”
此话一出,周围安静的只剩下雨声。
村中谁人不知,萧策上回不知为何从村中路过,只见了白柳絮一面,便将人带回了上京。
可他们却是眼下才知道,那白柳絮被带走的时候还怀有身孕,这么说来,会是策娃子的吗……
萧成仁暗暗瞥了自己侄子一眼,但见对方威压尽显,不发一言。
在萧策眼中,萧小虎已经与死人无异。
萧小虎看到萧成仁仔细端详萧策脸色行事的模样,更是胸腔涌上一阵无名火。
“萧策,你不要因为你过上了好日子,修了祠堂,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我告诉你,你在我萧小虎看来,从来都是小时候被我们哥几个打得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爹跟人跑了,你娘不管你,你没饭吃,我们在你面前吃馍馍,你饿的要死,问我们要一口吃食。”
“我们让你学大狗爬,坐在你身上,将馍馍吊在你面前,那时候你真跟个狗一样,被我们耍的团团转,最后那个馍馍我们也没给你吃哈哈哈哈!!”
萧小虎在雨中仰天大笑,雨水落入他的喉间,他却凭空感受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快意。
“我此次被三叔赶出村,一路行至上京,本想过投奔你,可打听了一圈,也没谁听过萧策这个商人的大名。”
“你说你在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却没人认识你,定是在吹牛皮,说大话!”
萧小虎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一众村民,嘲讽道:“你们从今往后都别用他寄回来的银两了!保不准这钱是不是他卖老婆卖沟子得来的脏钱呢!”
刘桂香再也听不下去了,从刚才萧小虎说策娃子为了一口吃食给他们扮做大狗取乐之时,她便已经哭的不成样子,如今萧小虎再如此侮辱策娃子,刘桂香忍着眼泪便挡道了萧策面前,对萧小虎道:
“策娃子的钱是干净的,只有你个没出息的烂人一直在说!”
萧小虎不敢怼三叔,却对三婶这个女人丝毫看不上,他指着刘桂香轻蔑道:
“男人说话,有你个老女人什么事,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不过——”
他的眼珠子咕溜溜在萧策身后的谢漪身上扫了几转,不怀好意道“若是这寡妇出面,我倒是还可以与她夜下商量几炷香……”
“你这登徒子,莫不是活腻了!”纤云再也忍不住。谢漪看向自己的心腹侍女,帷帽下轻轻点头。
不消一瞬,萧小虎便感觉一阵风自身畔刮过,随之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他抬起手欲看,却见手掌与手腕沿一血痕缓缓脱节。
手掌不受控制地顺着切口缓缓下移,大雨冲刷,却冲不掉他手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
不过眨眼的空隙,萧小虎就见到自己方才还能提刀的手掌静静躺在黄泥土里,他的视野中,只剩下一截突兀的手臂。
“啊——”
一声尖叫,刺破天际。
纤云收了刀,站回谢漪身侧,冷哼道:“晦气!”
村民也也被吓到,谁也想不到,方才在山上还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此刻会削人手掌如泥,像一尊杀神般站在那里。
反应过来的人群登时做鸟飞四散,萧成仁也想跑,可他刚迈开步子,却是腿一软,好不容易被刘桂香扯了起来,两个人连滚带爬的远离了纤云,他却可悲的发现自己尿了裤子。
“……你断我手!你断我手!我要报官!来人!帮我报官!”萧小虎捏着手臂踉跄几步。
无需他说,发生这等可怖之事,人群中早已有人跑去报官。
谢漪静静站在雨中,身前是萧策,左右两边是严阵以待的心腹,身后是撑伞的明光。
她就这样站在着,如同一尊雕像。
报官,官却许久未到,谢漪令飞星领了自己玉佩,嘱咐道:“看看去。”
“是。”飞星踩着雨珠疾驰而去,片刻便消失在雨中,没了身影。
半柱香后,坐着轿子的知县与师爷这才姗姗来迟,前头几个典史放下轿子,抽出长刀,环视四周道:“何人报官?谁人作乱!”
萧小虎将断手伸至那典史面前,另一只手指着纤云,嚎哭道:“是我报官!是她作乱!这小女子方才斩断了我的手!”
知县才探出头来,又被萧小虎那血肉模糊的断手吓得缩了回去,隔着轿帘,他结结巴巴道:“那还等什么!还不速速将那女子缉拿归案!带回衙门我亲自审问!”
“身为一方知县,便是这样武断断案的么?”
一道女声传来,那声音如泉水叮咚般悦耳,空灵中却带了几分威压之气,令的那知县哆嗦一下。
万籁俱寂,谢漪继续道:“断手之人对我与我夫君出言不逊,众目睽睽之下百般侮辱,还说我夫君被妾室戴了绿帽,身为男人,这如何能忍?我实在听不下去,这才命侍女断他一掌。”
谢漪果断将“绿帽”一词说的无比清晰,萧策听的眉头微挑。
知县这才知晓事情前因后果,却也不免道:“不就是骂两句,何须断人手掌?”
谢漪使了个眼色,令才回来的飞星持玉佩与晋陵王府腰牌上前,自己则是继续道:“按照本朝履历,当众侮辱王公贵族者,当断一掌。”
知县刚想问这里哪儿来的王公贵族,再一转过头,便见一妙龄女子手持玉佩与腰牌在他眼前。
知县一头雾水地凑近,却又“啊”地一声弹飞远离。
师爷不解,也学着知县的模样凑过去看,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玉佩通体漆黑,镶有金线,名贵之余,上还刻有谢氏家纹——不是别的,正是那世家之首的陈郡谢氏家纹!
更别提那腰牌还是如今天子近臣晋陵王之专有!圣上亲赐,谁人敢造假?
只一眼,知县与师爷便齐刷刷从轿子中走了出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谢漪与萧策连连磕头。
“我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晋陵王与王妃大驾,有失远迎!”
萧小虎一看情形,傻眼了,一听这话,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东西?晋陵王?那位传说中手握大权、位极人臣的晋陵王?是萧策?
是他堂哥?!
没有搞错吧!大名鼎鼎的晋陵王是小时候被他萧小虎羞辱欺凌当狗耍的堂哥??
原本还在四散的村民听了此话,也是面面相觑,满脸痘写着不可置信。
策娃子不是说自己是商人,在外头做着大生意,这才有钱寄回来给村中修祠堂发钱的。
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王侯将相了!
谢漪将手伸出帷帽,玉手请抬,“磕头就不必了,本宫处罚此人之时,是依照本朝律例的,知县若是想审,便将此人带回去审,我与王爷回乡,不想让这腌臜泼才坏了兴致。”
王妃都这样说了,再者萧小虎当众辱骂王爷一事,是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的,知县还有什么话能说?
只好与师爷继续磕头道:“是是是,我等这便将这泼皮无赖押送回衙门,大刑伺候!”
典史得了命令,瞬间便将萧小虎缉拿,可怜萧小虎还没接受堂弟边王爷的惊天现实,便被人捏着断手押回去受刑。
再回头看村民,已是乌压压跪了一片。
他们没见过王爷,不知如何行礼,可他们知道策娃子待他们不薄,定不会怪罪。
……
转眼便是深夜,身份暴露的萧策被萧成仁一众围着问了个底朝天。
村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年萧老夫人将一双儿女带出去逃难讨饭,因着饿肚子,萧策主动从了军,这样每个月能为家人赢得一些口粮。
若是不幸战死沙场,萧老夫人与萧筝还能得到一大笔抚恤金。
谁也没想到这个土里刨食的娃子会是天生的军事天才,萧策十四岁便得先帝青眼发觉,先是做将士,又成了将军,跟随先帝南征北战,一路攻破上京,被封为晋陵王,又娶了高门贵女,如今是位高权重、顺风顺水。
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告诉乡亲父老,也是不想村中人借着他的身份去招摇,只想寄些银子回来帮助他们改善生活。
不管真假与否,待他身份水落石出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萧策无论说什么,村民们都要流泪,都要做出他们心疼萧策过往之不易的模样。
萧策见已经铺垫的差不多,这才说出自己此行临时起意的决策,“三叔,我欲带三婶回上京。”
萧成仁擦眼泪的手为之一顿,再抬眼,满脸不可置信道:“策娃子,你莫不是在白柳絮那里尝到了滋味,桂香她……她可是你三婶啊!”
萧策无语凝噎,也没想到萧成仁会想到这头上去,却还是解释道:“三叔,你想多了,我欲带回三婶,是因我娘在上京寂寞,常思念乡音,我想让三婶替我多陪陪娘。”
张嬷嬷那个阳奉阴违的老奴婢,撺掇他娘在府中满了这些许事,已经令的妻子与他离心,此行带回刘桂香,萧策也是想将那张嬷嬷换掉。
“当然,三叔在这颍州也要替我打理好族中,将来我定会寄回更多银两,皆由三叔进行保管分配。”
若说萧成仁原本还有几分不愿意,如今萧策此言一出,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两朝他袭来,幸福的忘乎所以了,自然是赶忙点头应下,生怕侄儿反悔。
没了妻子,可他有钱,这样多的钱,在这颍州城内,找什么样的美人侍妾找不到?
……
萧策回房之时,已是三更天,谢漪还燃着烛火在看话本。
他当她是在等自己,再联想今日她当众护他一事,不由得心下一暖,只当妻子爱极了自己,语气也温和许多。
“整日看话本,也不知能看出些什么。”
谢漪动也不动,只张嘴回应他:“能看出话本男子为谋取贵女家财权利,假意求娶。待到贵女父兄失势,便收网吃绝户,将贵女一切收入囊中,再迎娶真正的心上人。”
萧策正欲斟茶的手停滞在空中,片刻后,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意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册话本,扫了一眼封面后兀自扔到了一旁。
“话本内容也不可尽信。你这册话本我亦曾看过,里面还有妹妹喜欢上兄长,兄妹罔顾人伦算计丈夫的情节呢。可现实中除了那苏六娘,本王再不曾见过旁的这等污秽之事。”
谢漪面色不改,只回应他:“王爷所言甚是。”
——回忆
谢泫的房中被父亲塞进几个貌美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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