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城外的竹林中歪歪扭扭躺了数十名虎威军,他们大多肩膀受伤,并不致命,只是疼痛与不敌无名剑客的挫败感叫人难受。就在他们商议着回京将要犯被救走之事上报朝堂时,一名官兵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搭上一只手。
“你们在聊什么呢?”
众人被吓了一跳,见是淮王身边的骁豹骑统领,纷纷跪下行礼。
“方统领?您来此是为了捉拿云时吗?”有人问他。
“是啊,”方逾白笑眯眯地点点头,“不过你们在捉拿过程中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吗,怎么所有人都受了伤。”最后三个字的音被他刻意加重,众人听出这是来问罪了。
“回方统领,是有两个人救走云时。其中一人年纪轻轻,使一把白布包裹的长剑,武功高强,身手敏捷,我们……我们都不是对手。”
“哦?所以仅仅是一名剑客就打伤了你们三十一人?是吗?”
众人有些惭愧,这确实是事实,他们垂着的头压得更低,连说话声音也变小了:“是,是这样。我们无能,回京甘受惩罚。”
方逾白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又问他们:“你们可曾看清那剑客长什么样子?”
领头的回答道:“禀方统领,那剑客二十左右年纪,剑眉星目,颇为英俊,虽着粗布白衣,但一身贵气。”
“可笑,他把你们打了,你竟还夸他。”方逾白嗤笑出声,双臂抱胸睥睨众人,“如果回去可否根据你们的记忆画出他的通缉令?”
“可以!”
“这样啊,”方逾白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摇摇头,“那没办法了,要是你们就这样回去见你们统领的话,淮王可是会很苦恼的。”话音未落,他打了个响指,竹林中突然响起狂风卷尘的声音,以旋风为中心半径一里的竹子通通被压折压断,而这迅猛的飓风正朝他们逼近。除了方逾白外,所有人大惊失色,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而是一个持双刀的粗犷汉子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竹子也不是被压断的,是被那双骇人的兵器所带的风刃砍折的。当虎威军反应过来后,他们来不及逃生,那汉子手起刀落,血洒了满地。
“嗯,动作很利落,淮王让你跟我来是对的。”方逾白轻轻拍了拍身前脑袋被削掉的虎威军的肩膀,站立的尸体应声倒下,林中这三十一名虎威军皆尸首分离,面露惊恐。方逾白从怀中拿出一帕方巾擦去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又低头望着沾满血污的华贵衣裳,仍旧一副笑脸模样,不紧不慢地移步到汉子身旁。
“别这么对我笑,太恶心了,”汉子扭动脖子处的关节,看也不看方逾白一眼,“快点完事,我还赶着回去。”他头也不回地往召城走去。
方逾白在后面大喊:“你宁愿回去守墓也不愿意跟我共事吗!”
汉子耸耸肩,背上双刀的银环响动。
“唉,被讨厌了呢。”
“方逾白,你不要再恶心我了!”
被吼的人并不在意,他右耳微动,随即伸出右臂弯曲,一只白头鹞子从苍穹间俯冲下来,翅膀带动一股气流令方逾白额前的棕色卷发遮住了眼睛,他顺了顺鹞子的羽翼,喃喃道:“宝烟啊宝烟,他把信绑在你腿上的时候也会凶你吗?”
通灵性的鹞子虽不会说话,但能察觉到主人的情绪,讨好地蹭蹭方逾白。
“磨磨唧唧!快跟上来!”汉子已经走出数百步,扭过头催促方逾白。
“来了来了,万笑狂,淮王吩咐过,你到时候和他们交手别太认真,淮王的故人在这里。你听见了没?听见了没有啊,万笑狂!”
待喧闹过后即是宁静,出奇的宁静。
今日其实无风,幽深的竹林中一片死寂,浓烈的血腥味四散,也不知谁会第一个发现此间的惨状。早已离开的夏白逍被叶甘棠说是慈悲心软,不该放虎威军生路,殊不知他们已然命丧黄泉。
召城城墙外的茶摊处,夏白逍给云时倒了一杯茶,对方不敢接,忙摇头致谢,叶甘棠最看不得这些,遂将那杯茶抢了过来一饮而尽。
“呐,云司卿,说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放弃跟着我们?”叶甘棠以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实则耐心将尽。
云时得知眼前之人是叶甘棠时大为震惊,他曾在茕泉目睹人间惨剧,格外希望茕泉的百姓能有个宽厚仁爱的城主,一直都有在打听茕泉的境况,尽管他耻于冯青云的行径,但从未想过冯青云会蹊跷得死去。传言说是叶甘棠杀了冯青云,亦有传言说叶甘棠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这同样是云时不想看到的。
他虽久居庙堂,但深谙江湖人的脾性,一个个自诩不羁,实则扰乱法度,尽是无规无矩之莽夫,仗武行凶罢了。然而云时身负重托,不敢怠慢,目下形势所迫,唯有求助于他看不起的江湖人。
“叶城主,云时之躯关乎国家生死,烦劳相助,否则,大昭危矣!”
“嗯,所以呢。国家兴亡朝代更替乃天下大势不可逆转,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再说了,现在这日子过得不也挺好的吗?”叶甘棠一点想帮他的心思都没有,已经考虑要不要进城后瞒着夏白逍报官了。
云时料想叶甘棠非良善之辈,转而对夏白逍言道:“燕王殿下,小女与殿下是幼年玩伴,殿下也与犬子交好,如今世事易变难测,云家蒙难受罪,不得已出逃,实是有重任在身,不能相告。殿下,我求您,帮帮我吧。”
眼前人不修边幅,落魄潦倒,与夏白逍印象中儒雅谦逊的云时不同,沦落到此等境地实在令人唏嘘。他非是不愿意相助,实在是背后牵扯太多,无论是云家、淮王还是什么,这一切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正从尚京迅速笼罩整片大昭的国土,而他与叶甘棠,也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入其间,挣脱不得。
“你求他?”叶甘棠生出一股火气,“你怎么不先问问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在皇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你只想着你自己的事,还敢来求他?”
云时哑口无言。
叶甘棠还想继续指责,无意瞥见夏白逍难为的神色,立即把话吞回肚中,听他说道:“云司卿,燕王已经被烧死在了当年的大火中,我不再是孟愔,我名叫夏白逍。”
“‘夏’?是了,是了,这‘夏’是已故的夏老将军的‘夏’啊。”云时闻言,看到了事情的转机,忽视叶甘棠充满敌意的眼神,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直直盯着夏白逍这张与印象里重合的脸,“殿下,您在宫中十六载,除了当年的火灾,就没有再遇到过别的险境吗?”
叶甘棠横了云时一眼,想起夏白逍脖子后面两条三寸长的伤疤,猜测是因为后宫的勾心斗角,若是能早些相遇把夏白逍救出该多好,至少可以多看些宫墙外的风光。他更恼了,因为云时妄图以此求得人情。
“殿下,您身为皇子尚且如此,可再想想您的母亲。”
“我母亲……是因为外祖父病逝气急攻心而亡。”夏白逍黯然神伤,他听云时这么说,难不成母亲的离世有隐情。这么想来,他才意识到母亲走得过于突然,明明前一日还在给他讲述外祖父年轻时的英勇事迹,说什么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如此通透的人又怎会自己深夜死在外祖父的灵堂中,必是为人所害。夏白逍忽地忆起往昔,泪水夺眶而出,心中五味杂陈,他浑身微颤,手上却一热,是叶甘棠握住他的手,投来关心的目光。
“云司卿,当年经过,你可清楚?”他顿时面色惨白,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
云时默然,叶甘棠看出对方有意为之,先擦去夏白逍脸上的眼泪,轻拍后背以表安慰,他向来不会说些好话,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你想以此作为筹码,换我们助你。”叶甘棠点明云时心思,云时并不否认,直言只要护他出关往凉过,届时一定知无不言。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叶甘棠不会给云时好脸色,他侧身过来面对云时,咧嘴讥笑,眉宇间尽是轻蔑,漫不经心地开口:“云司卿可知我是谁?”
“茕泉城叶城主,我早有耳闻。”
“早有耳闻啊,那你听过我这个‘叶’是什么的‘叶’吗?”
云时不解,不知道叶甘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这个‘叶’啊,是我母亲叶槐之的‘叶’。”
“什么!你!”云时猛地一下站起身,慌张地看向叶甘棠,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似乎随时要逃跑。
叶甘棠笑个不停,摆摆手示意云时坐下,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对他说:“云司卿,可别太招摇,你是朝廷要犯呐。”叶甘棠说到“朝廷要犯”四个字时故意不发出声音,云时清楚对方也在威胁自己,他环顾周围同样在茶摊坐着的寥寥过客,没人注意到他们,赶紧坐回原来的位子,仔细打量叶甘棠的脸。是了,他一开始还没发现,现在倒越看越觉得叶甘棠与他十七年前见过的叶槐之极为相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藏着狡黠,藏着利刃,与叶槐之一模一样。
“我,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还活在世上。叶城主,你既然在我面前坦白身世,那么一定也知道当年我曾去过茕泉的事情。”
“是啊,”叶甘棠一字一顿,“云监军。”
云时打了个冷颤,此时他感到非常难堪,许久才说道:“明白了。叶城主,殿下,恕我重任在肩,不可耽搁,便不再叨扰,告辞。”云时说罢就要离去,他刚一站起来,小腿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没站稳又坐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叶甘棠,对方只是抿了两口热茶,慢悠悠说:“云司卿,我没想帮你,毕竟你也算是害死我父亲以及十万茕泉百姓的刽子手之一吧。不过呢,看在白逍的面子上,就勉为其难护送你到凉国,至于你是否真的通敌叛国,我就不关心了。活着的人总是要比死去的人更珍贵一些。”
夏白逍听了叶甘棠的话,双眼瞬间好似生光,鼻头发酸不断,麻痹着他全身,原本可怜的哭相在这时变成了天真的笑颜,泪水洗过的瞳仁清澈明亮,映出叶甘棠的面容,如湖水涟漪,一层又一层,使人沉沦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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