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青不敢再说,闷声坐在他腿上,依然板板正正地挺着脊背。
萧翊两指卷了一下帷帘一角,几片雪飞进来。
陈希青迎面经风,颤了颤,不敢言语。
天光在萧翊英俊的脸上过了一遍,如寒剑亮锋。
他环着怀里的人儿,从衣袖里拿出一方银雪软巾,擦拭陈希青落了雪的额发。
“别再想着徐宁,”萧翊动作轻柔,神色冷峻,唇贴着她耳尖咬了一下,“就算想,也别让本王看出来,除非,你想他死。”
陈希青迎上他警告的目光,“萧翊,我只是用身子给你做了交易,你管不着我想什么。”
萧翊指骨用力,捏住了她的后颈,与她四目相抵。
“陈希青,你看不出来,本王正在气头上么?”
是夜,萧翊又进了临雪别苑。
软塌上的陈希青像刚淋了一场细雨。
青丝贴着雪肤,湿漉漉的,剔透的白玉镯子晃在腕间。
萧翊指尖滑过那镯子,扣住她乱晃的手,十指交握,紧紧按住她,让她一下一下更震颤地承受。
陈希青迷离之间,想到那新点的守宫,又要化开了,低声说:“你既已纳了姬妾,又何必……何必来我这里……”
萧翊衔住她的上唇,笑道:“临安说的话,你在意了。”
陈希青侧头,别开他的视线,“珍姑姑说了,守宫遇阳气则散,马上就要去北狄了……”
“本王想怎样,难道还要顾及那帮蛮子!”
“……”
萧翊裸着上身,白玉一般的脊背,肌肉绷紧,线条俊美,像一尊雕工精巧的仙玉。
见陈青玉咬唇,忍着不出声,他更想欺负她,破开她那张吐不出好话的嘴。
“均田政是岳太师当年提出的。岳太师何等人物,朝臣一半都是他的门生,父皇太子都敬他三分,连他推行均田都连连受阻。徐宁算个什么玩意儿,一事无成的东西。”
萧翊对陈希青维护徐宁的事耿耿于怀,啃咬着她胸口雪白,狠声说:“均田政动了宗亲氏族的私产,徐宁一介迂腐文人,无权无势,根本螳臂当车,找死。”
陈希青当然明白,找死的事她最明白。
嫁北狄和亲,与萧翊媾和,都是在找死。
但她不服。
凭什么那些像她一样,为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压上性命去做的人,在萧翊眼里都如蝼蚁一般,命贱,还蠢。
她凝着一汪泪,反驳道:“螳臂当车又如何,找死又如何,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萧翊缓下节奏,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去和亲,去讨好那些蛮子,换边疆太平?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是大梁公主了。”
陈希青觉得自己像个玩物一样认他揉搓着,羞辱着。
她现在恨死了萧翊,眼角不自觉,流出泪来,声音也大了。
“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找死的人,你又为何抱着不放!这般羞我,辱我,到底让王爷得了什么乐趣!”
萧翊怔了一下,陈希青在情事上向来顺从。
他喜欢她羞涩地不敢看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厌恶地不去看他。
陈希青挣开他的手,抱着自己的,脸转向碧纱帐帘一侧。
她的身体依然接纳着,但萧翊感觉不到她的温润。
这样,无异于强迫。
萧翊从她身上起来,侧卧在她身旁,拿来一方丝帕,一点一点拭去她额上的细汗。
那动作,像亲吻,像警告,好似这两者,并无分别。
萧翊扳过她的脸,说:“就对我伶牙俐齿,那沈闻樱骂你,你怎一声不吭的。”
陈希青冷道:“她说我是婊子,难道我就是婊子吗?”
萧翊着实惊了一下。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从陈希青嘴里听到“婊子”这样的字眼。
陈希青又说:“既然这世道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何必在意。狗也天天叫,也没见谁与狗对骂。”
小姑娘骂人挺损的,萧翊来了兴致。
他手肘压着金丝锦枕,身体散发着男性气息的热浪,拥着怀里的人儿,戏谑地说:“若是本王说呢?”
说她是婊子?
陈希青眸光如刃,一下盯住他似笑非笑的眼,说:“那你说呀!是谁把我变成这副样子的,王爷最有资格说了。”
萧翊被她瞪得有些哑口,像是猛虎突然被抓到手的兔子咬了一下,很想啃了它,又有些舍不得——
毕竟这么有趣的兔子,难抓!
“你怎么不说了?”
陈希青较上劲儿了,纤纤素手搭在萧翊肩头,不让他躲,目光冷凌凌的,倔强又委屈。
萧翊要躲,她却不让,嗔道:“你说呀!”
萧翊没脾气了,从她身后扯来云锦被盖上,搂着她的腰,闭上眼,说:“不说,本王惧内。”
这次换陈希青愣住,心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脑中却不敢把他的话往深里想。
“傻子。”
萧翊说着,用丝帕蒙住她的脸,隔着青白的丝布吻了吻她的唇。
萧翊不喜欢熏香,贴身衣物只有阳光暴晒后散发的皂荚香。
那丝帕上犹甚,想必是贴身带着的。
亲吻温柔得不像萧翊。
陈希青迷离片刻,在朦朦胧胧的一团浅碧里,看见了两只齐飞的青雁。
陈希青错愕地从脸上拉下丝帕,摸着那青雁的针脚。
“你……你怎会有这帕子?”
这不是落在雪地里的那一条。
那条是崭新的,徐宁并未用过,而这条雁尾处的丝线都起毛了,用了好些年头,洗得泛白。
“本王又不像你唯安哥哥那么蠢,大男人去桥上买女孩儿丝帕,生怕人不说闲话。找个丫鬟婆子去不会么?”萧翊停了一下,很快讥笑说,“呵,也不怪他想不到,他穷惯了,哪里会使唤人。”
一句话骂了徐宁蠢,又骂了徐宁穷,可见是有多讨厌这人。
翎王爷贬损人的本事,无人可及。
陈希青把丝帕捻在手指间,与萧翊相对而卧,目光只在他喉结颈间徘徊。
她不懂萧翊,也不敢懂。
他总是若即若离,一时蛮横,一时温柔。
萧翊环臂揶了揶陈希青背后的被子,“不折腾你了,睡罢。”
陈希青被他抱着,冷了半截的身体,开始慢慢回温,嗅到他脖间的皂香,温暖又舒服。
这味道让想起她小时候——
那年春天,她扮作小公子混进茉山猎场找子珩哥哥学骑马。
岳子珩本要将她送回府,却让萧翊见着了。
“这是你弟?”
他问岳子珩,岳家确实有个年龄相仿的三公子。
满是公子哥的营地里,岳子珩不好揭穿她是女孩,便应道:“嗯,想学骑马,就跟着来了,还太小,过两年再教他罢,来,珏儿,见过五殿下。”
萧翊用肩膀撞了一下岳子珩,对陈希青说:“叫明赫哥哥。”
明赫,萧翊的表字。
“明赫哥哥。”
陈希青压低了嗓子学三表哥说话。
“你多大了?”
“五岁。”
萧翊蹲下身与陈希青对视,打量这个粉雕玉啄的“小公子”。
萧翊身着劲装,赤金团龙纹的武袍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辉。
意气风发的少年,笑起来像划破夜空的第一缕朝阳。
陈希青觉得他真好看。
子珩哥哥、子珏哥哥也好看的,但跟他不同。
她说不出哪儿不同,只知道一看到他那双熠熠流光的凤目,自己小小的心儿就荡来荡去。
像是坐在秋千上,荡上高处,忍不住笑出声的感觉。
岳子珩要带她走,萧翊却拦住他,把她抱到自己的马上。
他跟着翻身上马,拍拍马脖子,对她说:“它叫照夜,抱好了。”
萧翊一夹马腹,马蹄迅速踏出去。
陈希青来不及保持平衡,身子往后倒在萧翊怀里。
萧翊将她紧紧抱着,待她适应了颠簸,对她说:“别怕,你看。”
陈希青缓缓睁眼。
彼时,茉山翠峦跌宕,繁花似锦。
空气里满是花草清香味,暖风从耳畔急急掠过,发出呼呼声,眼前是一片绵延百里,无边无际的山花海树,与碧蓝苍穹相接于无尽的天边。
陈希青第一次见这样壮丽的景色,很快就不害怕了,畅快又激动呼喊起来,无比自由。
她张开双臂,大声说:“明赫哥哥,我在飞!”
浅草没马蹄,带起新鲜泥土,风一过,山林荡起层层翠绿的波涛。
陈希青没听到身后之人的回应。
他也无需回应,那是她一个人的自由。
与萧翊的这次初见,只存在于陈希青的记忆中。
当年的年节,他们在宫中筵席上再见。
陈希青以岳太师外孙女的身份与萧翊见礼。
萧翊笑道:“你子珩哥哥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小姑娘快些长大罢。”
见他如此说,陈希青脸颊一红,有些窃喜,那天自己的伪装这么成功,连他都未认出她就是与他策马的“小公子”。
待萧翊转身,将临安公主抱在身上,喂她吃果子。
陈希青心里又莫名失落起来——
他怎么可以认不出她就是那“小公子”!
自此之后,她再未见过这位姿容俊朗的五殿下。
直到岳家满门抄斩那天,她不顾母亲反对,偷跑去午门。
即便知道会看见亲人鲜血淋漓,但那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啊!
午门的阙楼下跪满了百姓,没有一人出声,唯有陈希青幼小的身躯立在其中,哭喊着,呼唤着每一个亲人的名字,要他们回来。
外祖父、大舅父,二舅父,三舅父,子珩哥哥,子珏哥哥……
稚嫩的哭声在午门回响,比阙楼里的钟声更加震人心魄。
烈日凌空,刑台木板上的黑色血迹还未干,是上一批斩首之人留下的。
岳家男丁三十七口,列成两排,跪在这黑血之上。
岳宗敏囚服上满是血污,面对酷刑逼供都不曾掉一滴泪的硬骨头,此时却老泪纵横,向前跪行,大喊:“子佩……囡囡……快回去,别看,别看!”
跪在边上的岳子珩忍声呜咽。
不染纤尘的如玉君子,此时披头散发,满身鞭痕,绞缠着双臂的黑色绳索嵌进了肉里,黑水顺着皮肉滴下来。
他睁开青肿的脸,对陈希青露出了微笑。
最后一眼了,他希望她心里的子珩哥哥,永远是对她笑着的样子。
“子珩哥哥,不要,不要……”
陈希青哭得撕心裂肺,脚步穿行在伏跪的人群里,艰难蹒跚。
那通往刑台的路无比遥远。
台上跪着的两排岳家男丁,看着她小小的身躯,一步一步靠近断头台。
这比他们自己上来时还要悲痛欲绝。
“别过来……”
“子佩,好孩子……别再往前了……”
“谁来帮帮她,快带她回家……”
外祖的声音,二舅父的声音,岳子珩的声音,焦急万分。
甚至,仅比她大三个月的岳子珏,跪得膝盖上全是血,也在对她说:“哥哥不怕了,真的不怕了……你替我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书就不必替我念了,替我去江南看看……那地方……美……”
“哥哥……一起去……答应一起去……”
陈希青哭得喉咙嘶哑,一个老叟抱住了她的脚,抬起一张黑瘦的沟壑纵横的脸,说:“孩子,让岳太师安心走吧……”
陈希青更哭得嘶哑尖锐,声音似一把划破长空的刀,直冲万里苍茫的晴空。
监斩官大声道:“时辰到——”
陈希青把腿从老叟臂弯里拔出来,往前奔。
日照断头台,酒洒鬼头刀。
“行刑!”
陈希青眼前一黑,双脚离地,被什么人抱得双脚悬空,脸压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叫也叫不出来,涨红了脸,手脚死命地乱踢乱打。
很快,她听到了刀挥下的呼声,沉重如圆木一样的东西落在地上,一连三十多个,空气里瞬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希青停止了踢打,揪着那人的玄青蟠龙武袍,安静下来。
那人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白色的骏马跑过来。
那人对左右随从交待:“不要任何人碰尸首,着人缝合好,等我回来安葬。”
说罢,他带着陈希青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马飞驰出去,奔出城门。
陈希青认出了马,八尺神骏,乘黄良驹,万里驰骋,名曰: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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