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瑾兰苑
楚言歆带着一身寒气,刚踏入自己的瑾兰苑院门,主母王氏身边得力嬷嬷冰冷的声音便已传来:“三小姐,夫人请您去正厅一趟。”
楚言歆心下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委屈,面色平静地应了声:“知道了。”
松韵作为楚言歆的贴身大丫鬟,连忙上前为她解下沾了雪珠的斗篷,触手间一片冰凉。
再看小姐虽然强自镇定,但眉眼间难掩倦色,心里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向正厅。
正厅内,气氛凝重。
王氏端坐主位,脸色阴沉。
楚昱昭则坐在下首,眼神躲闪,却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厅内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跪下!”楚言歆刚行完礼,王氏便猛地一拍茶几,厉声喝道。
楚言歆身体微僵,却没有依言跪下,只是垂眸道:“母亲息怒,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王氏冷笑一声,声音尖锐,“你还有脸问?我让你二哥带你去见见世面,是让你去结交闺秀,不是让你去不知廉耻,招惹是非!你可知你今日得罪的是谁?鸿胪寺主簿的公子!你二哥好不容易为你牵线搭桥,你倒好,竟惹得五殿下动怒,当众伤人。我们将军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这番话颠倒黑白,将全部过错推到了楚言歆身上。
松韵站在楚言歆身后,听得气血上涌。
明明是二公子强行带小姐去那等乌烟瘴气之地,明明是那些纨绔子弟言行无状在先,五殿下出手惩戒在后,怎么到了夫人嘴里,全都成了小姐的错?
楚昱昭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啊三妹,母亲为了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怎能如此不识好歹?今日若不是五殿下……哼,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王氏越说越气,指着楚言歆,使出了杀手锏:“我看你就是被你那个病恹恹的姨娘教坏了,不知规矩,不识大体!从今日起,你给我禁足瑾兰苑,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半步!还有,姜氏这个月的滋补药材,我看也不必再用了,省得浪费银子养出个不知感恩的东西!”
“母亲!”楚言歆猛地抬头,眼中流露出惊怒。
松韵更是心头火起,夫人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想彻底拿捏住小姐。
侯爷在外拼杀,用命换来的俸禄,却连给生母用点药都要被克扣刁难。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她能说什么呢?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此刻若多嘴半句,明日就会被发卖到不见天日的窑子里。
小姐院里向着她的人本就不多,若连她也折进去,这宅院里还有谁能向着她?
“怎么?”
一道冷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正厅门口传来,打断了正厅的气氛。
“我自己挣下的东西,给我姨娘用,又如何?”
话音落下,一道挺拔的身影已大步踏入厅内。
来人一身玄色轻甲未卸,身上犹带着西北的风霜与寒意。
他的面容冷峻,一双眸子黑得深沉,正是本该病在途中的楚昱珩。
看到此刻的场景,他周身的寒意更甚,原本被秦墨扰乱的思绪在见到府内的乌烟瘴气后化为更深的戾气。
那夜过后,他便先行启程回来了。
一方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另一方面,他放不下府中的姨娘和年幼的妹妹。
他深知主母手腕,自己若不归,萱萱的亲事,甚至她的清白,都可能被主母当作攀附权贵、拿捏自己的筹码。
于是,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不告而别,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这里。
他比他们都要早到江都,甚至比秦墨还要早入城。
下午发生在城西别院诗会上的一切,赤璋早已事无巨细地禀报于他。
他料到萱萱回府后,必将面临主母与楚昱昭的刁难。
但是时机还不够。
他虽已封侯开府,但依照礼法宗族,未出嫁的妹妹和身份为妾室的生母,其名分上仍归将军府主母的管辖。
他若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强行将妹妹和姨娘接走,必会被冠上“不敬嫡母”“破坏宗族”的罪名,妹妹和姨娘反而会沦为众矢之的,名声尽毁。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摆在明面上,让世人都看清将军府的主母刻薄寡恩的证据。
所以他现在才出现。
楚昱珩周身散发的气势让整个正厅的温度骤降,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王氏和楚昱昭,瞬间脸色煞白。
厅内伺候的丫鬟婆子更是吓得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王氏到底是掌家多年,反应极快,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急忙站起身:“昱、昱珩?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病在路上,需要静养吗?这……这舟车劳顿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住?”
不是说楚昱珩病重缓行吗?怎么回来的这么突然?那之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王氏心中惊疑不定,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垂眸站着的楚言歆,又看了看面色冷得吓人的楚昱珩,态度一下子变了,“哎呀,萱萱,你看你这孩子,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别绷着了!娘刚才也只是心急,说话重了些,教训你几句,让你长个记性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甚至想伸手去拉楚言歆的手臂,“毕竟今日之事牵扯到五殿下,娘是怕你年纪小,不懂事,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天家贵胄,那可怎么得了?咱们将军府可担待不起啊!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这个家啊!”
楚言歆被王氏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浑身不自在,手臂微微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低垂,没有任何回应。
楚昱珩将她这番惺惺作态的表演尽收眼底,眸中的寒意几乎凝为实质。
他上前一步,将妹妹拉到自己身后,反问道:“所以,依照母亲所言,克扣我姨娘的药资,禁足我妹妹,颠倒黑白,将过错全推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这就是您所谓的为了她好,为了这个家?”
不等王氏强辩,楚昱珩已侧过头,对紧随其后的赤璋递去一个眼神。
赤璋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原原本本地将下午发生在城西别院的事情分毫不差地叙述出来:“今日申时,二公子强携三小姐至光禄寺少卿之子赵霖的别院,席间,赵霖及其友伴对三小姐多有不敬之言辞,甚有意图轻薄之举,二公子非但未加阻拦,反有怂恿之嫌,幸得五殿下途经,出手制止……”
随着赤璋不带感情的叙述,楚昱昭早已面如土色。
王氏的强作镇定也化为乌有,她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开口狡辩,却听见楚昱珩冷冷的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够了!”
“母亲,”他看着王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您若觉得这些家丑还不够响亮,不如由我亲自进宫,面呈陛下,将您今日的这番良苦用心和将军府的生计大计,原原本本地禀明圣上,如何?”
“就让陛下评评理,看看这偌大的将军府,如今是不是已经沦落到要靠变相卖女来维持门面,是不是连一个妾室每月赖以续命的药资都要克扣盘剥。您觉得,陛下得知他倚重的镇英大将军府,内里竟是这般光景会作何感想?”
王氏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失,她踉跄着后退半步,险些瘫倒在椅子上。
今日这事但凡捅到御前,她王氏必将身败名裂,连累整个家族。
楚昱珩没再看她,他转过身,拉住楚言歆的胳膊,“走了。”
楚言歆抬头望着兄长冷漠的侧脸,一直强忍的委屈和惊惧终于找到了依靠,她轻轻点头,任由兄长牵着她,转身朝厅外走去。
走到厅门口时,楚昱珩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正厅:“从今日起,姨娘和三小姐的一切用度,按最高份例即刻恢复。若有半分克扣怠慢……”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的冷意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我不介意让这家丑,外扬得天下皆知。”
“母亲,您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护着妹妹径直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知道,今日的这番震慑至少让王氏在短期内不敢再动任何歪心思,剩下的,反正他已经回来了,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算。
九重宫阙,巍峨堂皇。
正红朱漆的大门顶悬着黑色金丝楠木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题着三个字“乾元殿”。
殿中坐着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面貌威严,脸庞稍显丰满松弛,鼻侧有两条深深的纹路,唇角稍薄,是个严厉独断而薄情的面相。
这便是当今帝王顺嘉帝秦南律了。
帝王身边坐着的女子雍容华贵,端庄贤淑,只穿着一件浅紫色绣兰草缎面的狐皮袄子,白色的挑线裙,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堕马髻,只插了一对式样别致的金簪就看起来气势十足。
这便是当今的皇后崔氏。
皇帝身边,窝着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年纪不大,穿着淡蓝色的罗裙,肤色晶莹,柔美如玉,此刻却撅着嘴,以表示她的不开心。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转头看向刚刚被仆从带领进来的小少年。
男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微微低着,不敢看座上的帝后,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顺嘉帝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跟皇帝身边的小女孩五官相似,却不如小姑娘那样嚣张,纯澈的黑眸显得十分幽深。
男孩子端端正正的行了礼,“父皇,母后,四妹妹。”
“砚儿来了,功课做的怎么样?”皇帝停下跟皇后交谈的话,带着笑意的问道。
“回父皇,先生说尚可。”男孩子一板一眼的回复道。
“怎么一天天老气横秋的,你看看梦儿,你俩一胎双生,怎么性子完全不一样呢。”皇帝招了招手让男孩子站到身边来,“过来,砚儿,父皇正跟你母后正说起你五皇兄的亲事呢。你跟梦儿如今也大了,梦儿再过两年便及笄了,所以朕问问你俩,你们觉得你们五皇兄会喜欢将军府的哪位小姐?”
身边的女孩子踮起脚尖,看着桌子上的画像,抢先开口,“父皇,五哥哥如今在外面打仗,他喜欢的女子应该是那种活泼开朗的吧。我听说将军府的三小姐跟平南侯一样是冷淡的性子,怕是不符合五哥哥的意中人吧。”
她是父皇最小的女儿,平时父皇对她宠爱有加,所以她嚣张跋扈惯了,在皇帝面前也不如皇兄皇姐们那样拘谨了。
顺嘉帝扬了扬眉,“看来梦儿觉得你五皇兄应该娶楚二小姐了,那砚儿觉得呢?”
男孩子听到五皇兄,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听到三人的话,男孩子的眼神微微一沉,目光平静的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秦云梦,然后走到帝后身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画,板着脸斟酌道,“父皇,母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五皇兄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父皇和母后决定就好。”
与将军府结亲,也不知道父皇和母后是怎么想的。
小少年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逐字斟酌的说完,心里涌上一股担忧。
大皇兄和三皇兄如今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五哥好不容易让自己不参与夺嫡,突然被父皇和母后指婚,还是和将军府的婚约,不管是哪位小姐都太敏感了。
与将军府嫡幼女结亲,便是和顺天府承攀上了关系,与将军府的庶幼女结亲,那便是有了承锦哥哥的支持。
而且就哥哥跟承锦哥哥的关系这么好,哪位小姐都……
母后怎么舍得把这么大一块肥肉送到哥哥手中,而不给自己的亲儿子铺路?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这简直就是让哥哥不得不参与夺嫡啊。
小少年想到这里,从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他又看了一眼冲他做鬼脸的秦云梦,再次垂下目光,没再看这个跟他一胎双生的亲妹妹。
“砚儿这孩子就是太古板了,”皇后笑着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算了,陛下就不要为难砚儿了,砚儿跟梦儿毕竟都是陛下最小的孩子。”
“你就会惯着他俩,”顺嘉帝笑着揭过这个话题,看了看小少年开始抽条的身子,“砚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到了长个子的年纪了,”皇后打量了一下小少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得就是快,昨日梦儿还跟我讲她长高了呢。这样,青萝,去把前两天陛下赏赐的暗玉紫蒲纹狐皮大貂拿给砚儿吧,天越来越冷了,砚儿多穿点。”
小少年行礼,习以为常道,“儿臣谢母后赏赐。”
总是这样,只要父皇在,母后关心他的样子就不似做假。
秦云梦扯了扯皇后的袖子,“母后又偏心六哥哥,我也要!”
皇后笑着道,“梦儿的衣裳可比你六哥哥多啊,回回内务府的新料子不都是先给梦儿的吗?怎么还吃起你六哥哥的醋了?”
她又看了一眼站着不语的小少年,状似无意问道,“陛下,西北大捷的战报到了,是不是小五也该回来了,按照燕凌骑的脚程,这几天也快要到了吧。”
听到想见的人,秦砚的耳朵噌的一下竖起来,本想告退的话语止住,安安静静的钉在原地没动。
说到秦墨,顺嘉帝的笑容敛了敛,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不过很快,他想到了秦墨做出的丰功伟绩,叹了一声,“是啊,也就这两日了。”
“陛下莫气了,”皇后柔声劝道,眉眼间满是体贴,“父子哪有隔夜仇呢?如今小五领着燕凌骑立下大功,陛下也该宽宽心,别再为些陈年旧事苛责他了。”
她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轻叹,“说起来,小五在军中历练这几年,性子想必也磨砺得沉稳了些吧?只盼着这次回来,陛下能与他好好说说话,可别再像从前那般,一言不合就……唉,这孩子脾气犟,也是随了根儿上的。”
她目光转向一直安静侍立的秦砚,语气愈发温和怜惜:“要说起来,月淑妃妹妹这些年也是不易,小五常年在外,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幸好……当初砚儿养在了妹妹膝下,总算是个慰藉,能替他那忙碌的五皇兄略尽孝道,陪着说说话,解解闷。不然妹妹那般娴静的性子,一年到头见不着亲儿的面,这深宫寂寥,可怎生是好?砚儿,你可要好好孝顺你母妃啊。”
她笑吟吟地看着秦砚,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秦砚与秦云梦是龙凤胎,当年因为封依斐出事太早,以至于早早丢下两个孩子。
顺嘉帝念着皇后之前痛失三公主,便把这一双生子女分开,秦云梦交由皇后扶养,秦砚交由月淑妃萧语岚扶养。
毕竟因着早些年的情谊,顺嘉帝的后宫除了皇后外,也就只有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萧语岚位份最大了。
站着的小少年嘴动了动,听出了皇后的话外之意,似乎想替自己母妃和哥哥争辩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应到,“是。”
“好了,朕乏了,你们都回去吧。”半响没说话的顺嘉帝听着皇后的语调,蹙了蹙眉,等皇后说完,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儿臣告退。”
“臣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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