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艋”的黑帆如垂天之翼,撕裂铅灰海幕,向着未知的南溟亡命疾驰。身后,邺城码头上靳逸党羽的身影已缩成几个恼恨的黑点,最终被翻涌的浊浪彻底吞没。然而,前方的海天之间,更深的凶险正悄然凝聚,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
铅灰色的苍穹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不断压低,厚重阴沉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它们翻滚着、摩擦着,偶尔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的并非天光,而是更深处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淤血的暗红。这压抑的天空与同样晦暗无光、翻腾着墨黑色浪涛的海面在视野尽头彻底融为一体,混沌一片,再也分不清边界。整个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与黑。
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凄厉的、来自九幽深处的鬼啸。它卷着咸腥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淬了寒毒的冰针,轻易穿透厚实的船帆、浸透的衣袍,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海,也不再是涌动,而是彻底狂暴!墨黑色的巨浪不再是浪,而是从深渊苏醒的太古凶兽,它们扭曲着、咆哮着,一次次将“破浪艋”这渺小的黑点如同玩物般高高抛向令人眩晕的浪峰之巅!瞬间的失重感尚未消散,下一刻便是令人肝胆俱裂的急速坠落,船体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幽深如巨口的波谷!每一次撞击,船身龙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怒海彻底撕扯成漫天碎木!
船舱内,如同置身于一个狂暴旋转、永不停歇的滚筒地狱。固定在舱壁的油灯早已熄灭、粉碎,仅有的光源是透过剧烈摇晃舷窗渗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惨淡天光。阮存绪精心布置的“光引之术”早已被彻底摧毁。那几面打磨光滑的铜镜在疯狂的颠簸中叮当作响,互相撞击,甚至有一面被甩脱了固定,如同暗器般砸在舱壁上,留下深深的凹痕。维系纪如年一线生机的那束微光,早已不知所踪,湮灭在无边的混乱与黑暗里。
闽江月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固定在人船之间的楔子。他用粗壮的绳索将自己和固定在舱壁的床铺死死绑在一起,双臂则如同铁箍般紧紧环抱着纪如年,用自己的脊背和胸膛充当唯一的肉垫,抵挡着船体每一次凶猛的砸落和剧烈的侧倾。每一次撞击,巨大的冲击力都透过他的身体传递到纪如年身上,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揉搓,喉头不断涌上腥甜的液体,又被他死死咽下。
“咳…咳咳…” 闽江月剧烈地咳嗽着,嘴角无法抑制地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顾不得擦拭,染血的手颤抖着伸向药箱。剧烈晃动中,那个装着最后几片老山参精华的青瓷小瓶再次脱手滑出!闽江月目眦欲裂,身体猛地前倾,不顾一切地扑抓!指尖终于勾住了瓶口,但手背却被舱壁上一根因震动而翘起的、尖锐如獠牙的木刺狠狠贯穿!剧痛如同电流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骤然发黑,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小瓶和他的半边衣袖。
“呃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涔涔而下。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怀中纪如年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气息让他瞬间清醒!他咬碎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无视那钻心的剧痛和汩汩涌出的鲜血,再次撬开纪如年紧闭的、冰冷如石的牙关,将最后两片薄如蝉翼、承载着全部希望的参片,死死压入他舌根深处。
“纪先生!撑住!含住它!这是命!你的命!邺城无数人的命!” 闽江月的声音在风浪的咆哮中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撕下早已破烂的衣襟下摆,用牙齿配合着尚能活动的手,草草勒紧贯穿伤的上方止血。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纪如年灰败得如同死尸的脸上。唯有掌心那枚暗金残角传来的微弱暖意,以及腕间淡青痕迹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持续的搏动,是这冰冷绝望的炼狱中,唯一能证明生命尚未彻底熄灭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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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甲板,是风暴最肆虐的中心,是生与死搏斗的最前沿。裴玉清如同一尊由玄铁浇铸、扎根于船体的礁石。他双脚微分,如同两根深深楔入湿滑甲板的铁桩,任凭狂暴的船身如何倾轧摇晃,身形稳如山岳。玄色劲装早已被咸腥冰冷的海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贲张虬结的肌肉上,勾勒出如同远古战神般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他一手死死抓住粗粝如砂纸的船舷缆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另一只手紧握着从腰间抽出的佩刀,刀身并非名贵之物,却打磨得寒光凛冽,此刻刀尖斜指翻腾的怒海,任由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无数条鞭子,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和盐粒,疯狂地抽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贲张的脖颈上、宽阔的胸膛上!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他却连眼睫都未曾眨动一下。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鹰隼,穿透漫天飞舞的、如同白色幽灵般的冰冷盐沫和破碎的浪花,死死锁定前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狂暴的墨色!
“舵左三!压住!吃浪脊!稳住——!” 裴玉清的吼声如同九天惊雷,竟能不可思议地压过风浪那足以撕裂耳膜的咆哮,清晰、稳定、带着一种撕裂金石的力量感,精准地传入前方舵手早已被恐惧和疲惫占据的耳中!他的声音里,不再有平日指挥千军时的威严与疏离,而是充满了与天地之威搏命的原始凶悍与不死不休的疯狂!每一个指令都精准无比,仿佛他的灵魂已与这艘船、这片狂暴的大海融为一体,凭借野兽般可怕的直觉预判着下一个巨浪的形态与轨迹!他不再是那个高踞帅帐、运筹帷幄的指挥使,而是彻底化身为这艘船不屈的脊梁,一柄以血肉为锋、劈波斩浪、向死而生的绝世凶刃!
“大人!冰!前面有冰!好大的冰群!” 桅杆顶端,负责瞭望的水手声嘶力竭的呼喊,带着撕裂般的恐惧,穿透层层风暴的帷幕,如同丧钟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玉清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翻滚的墨色浪涛,捕捉到了那隐藏在波涛之下的、令人心胆俱寒的惨白!只见前方翻涌的黑色海水中,无数大小不一、形状狰狞的浮冰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幽灵獠牙,在浪谷间时隐时现,闪烁着森然寒光!而更远处,一片无边无际、灰白死寂的浮冰群,如同移动的、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巨大坟场,正被那强劲得如同神魔呼吸的北风推动着,缓慢、沉默、却带着碾碎一切的绝对力量,无可阻挡地向他们碾压而来!冰棱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冷芒,那彻骨的寒意仿佛已透过呼啸的海风,率先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冻结了血液!
“是冰封线!该死的老天爷!怎么会提前这么多!这不正常!” 闽江月挣扎着从剧烈摇晃的船舱探出头,一眼看到那片死亡的灰白大陆,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如同脚下的浮冰一般惨白!南洋航线冬季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便是这被强劲北风驱赶南下的浮冰群,坚逾钢铁的冰棱,足以将最坚固的福船像蛋壳般轻易撕裂!
“来不及了!冰群太大!风把我们往死路上推!转不动舵啊!” 舵手绝望的嘶吼带着哭腔,双臂肌肉坟起,用尽全身力气疯狂转动沉重的舵轮,木质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船身依旧被狂暴的风浪裹挟着,如同扑火的飞蛾,绝望地冲向那片灰白的死亡冰原!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包裹了整艘“破浪艋”!前有冰封死域,坚不可摧;后有追兵杀机,如影随形;头顶是铅云压顶,欲摧城郭;脚下是怒海狂涛,择人而噬!上天无路,入海无门!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绝望深渊边缘——
船身右侧,那狂涛骇浪组成的、仿佛隔绝生死的巨大幕墙之后,陡然传来一声穿云裂帛、足以撕开混沌的号角长鸣!
“呜——嗡——!!!”
那声音苍凉、雄浑、带着一种斩断迷雾、劈开巨浪的原始力量感,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醒,发出的第一声宣告世界的咆哮!
紧接着,数道巨大而迅捷的黑影,如同蛰伏于深渊的远古巨兽终于浮出海面,悍然撞破了层层叠叠的墨色巨浪,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切入“破浪艋”与那片死亡冰群之间!
是船!是庞大无比的战船!其形制迥异于“破浪艋”的流线灵动,它们更加厚重、雄壮、充满了纯粹的力量感!船首高高昂起,如同远古巨兽的头颅,覆盖着厚实的铁力木和加固的铜皮,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船身线条粗犷,吃水极深,仿佛移动的海上堡垒!船舷两侧,一排排密集的弩炮射击口如同巨兽身上睁开的、闪烁着凶光的复眼!最令人震撼、足以让绝望者重燃希望的是那船帆——并非漆黑,而是深沉如无尽夜空的靛蓝色,上面用银线绣着巨大的、盘绕升腾、张牙舞爪的蟠龙!蟠龙怒目圆睁,利爪飞扬,鳞甲森然,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帆布的束缚,腾空而起,撕碎眼前的一切阻碍!那是靖海水师的蟠龙战旗!是这片死亡之海上唯一的救赎图腾!
为首旗舰那如同巨兽犄角般的船艏楼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迎风矗立!正是闽谷雪!他未着沉重的甲胄,只一身紧束的靛蓝色劲装,被狂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如同钢铁浇铸般的筋肉线条,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手中没有挥舞刀剑,只紧握着一支巨大的、由整根海兽角制成的青铜号角。他迎着扑面而来的、足以将常人掀飞的冰寒巨浪,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再次将号角凑到唇边!
“呜——嗡——!!!”
更加高亢、更加充满穿透力的号角声,如同战斗的宣言,响彻这片死亡海域!伴随着这声号令,旗舰那庞大如山的船身猛地一震!船首那巨大的、包裹着厚厚青铜、形如攻城锤的撞角,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对准前方一块如同小山般巨大、棱角狰狞的浮冰,义无反顾地、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意志,轰然撞了上去!
“轰隆——!!!!!!”
一声足以让天地失色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整个海面都在这一撞之下颤抖!那块坚硬如铁的浮冰,在钢铁巨兽倾尽全力的撞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炸裂!无数巨大的、如同房屋大小的冰棱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向四面八方激射!白色的冰屑混合着黑色的海水冲天而起,形成一片混沌的死亡之雾!狂暴的浪涛被这毁天灭地的力量搅动得更加疯狂,掀起更高的山峦!
“靖海水师!破冰——开道——!” 闽谷雪的怒吼声压过了冰裂的巨响和风浪的嘶嚎,如同惊雷炸响在海天之间,点燃了每一个水师将士胸中的热血!他身后的数艘巨舰,如同听到了冲锋号角的史前巨兽群,没有丝毫犹豫,巨大的撞角纷纷对准前方的冰层,引擎开足马力,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悍然撞入那片灰白的死亡坟场!
“轰!轰!轰!轰——!”
冰层破碎的巨响连绵不绝,如同大地崩裂!巨大的战船在浮冰群中硬生生犁开一条布满了翻滚碎冰、汹涌暗流和死亡陷阱的狭窄水道!破碎的冰块在船身两侧堆积、翻滚、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和碎裂声,又被后续涌来的巨浪无情地卷入幽深的海底。靛蓝色的蟠龙战旗在狂暴的风雪、冰屑与水雾中猎猎狂舞,旗帜上那条银龙仿佛活了过来,在绝境中开辟着一条通往生还的血路!
“破浪艋”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无比的撞击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冰浪推得几乎倾覆!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甲板上站立不稳的水手被狠狠甩飞出去!裴玉清凭借非人的力量和平衡感,在剧烈倾斜的甲板上稳住身形,双脚如同磁石般吸附着湿滑的木板。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穿透弥漫的水雾和冰屑,精准地射向旗舰船艏楼上那个迎风傲立的身影——闽谷雪!
无需言语!两道同样坚韧如钢、同样燃烧着决死意志、同样为了守护而甘愿粉身碎骨的目光,在这片混乱的冰海之上,在生与死的边缘,猛烈地碰撞在一起!那目光中传递的信息,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比任何命令都更加坚决!
裴玉清猛地拔出佩刀!“呛啷——”一声龙吟,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寒芒!他高高举起战刀,刀尖直指那条由靖海水师用钢铁舰船和血肉之躯硬生生在冰封地狱中撕开的、布满了致命碎冰和咆哮巨浪的、狭窄得如同咽喉般的水道!他的吼声带着撕裂喉咙的血气,带着焚烧一切的决绝,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盖过了风浪、冰裂与炮火的轰鸣:
“水师断后!破浪艋——”
“启征帆——!!!”
“启征帆——!!!” 舵手和水手们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勇气,从绝望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嘶吼着回应!早已绷紧到极限、如同蓄满力量肌肉的船帆,在狂风中被猛地调整到最佳角度,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丝推动前进的风力!
“破浪艋”这艘黑色的利箭,借着后方水师巨舰破冰带来的瞬间推力与混乱水流,船头如同俯冲的猎鹰般猛地一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极限速度,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尖啸,向着那条翻滚着死亡碎冰、咆哮着致命怒涛的狭窄通道,义无反顾地、决绝地冲了进去!
就在黑帆船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水道的瞬间!旗舰船艏上的闽谷雪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放下沉重的号角,抄起身旁一面巨大的、绣着蟠龙纹的猩红令旗!他目光如炬,如同最精准的猎鹰,死死锁定水道两侧那更高、更厚、犬牙交错的冰墙阴影深处——那里,数艘悬挂着狰狞佛朗机旗帜、船身涂成灰白色伪装成浮冰的快速战船,如同潜伏在暗礁中的毒蛇,正悄然升起黑洞洞的炮口!冰冷的炮管,如同毒蛇的獠牙,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死死瞄准了刚刚冲入水道、如同砧板鱼肉般毫无防护的“破浪艋”!
“左舷!冰壁阴影!敌袭——佛朗机炮舰!” 闽谷雪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破了水道的混乱!
“接敌——!!!”
靖海水师巨舰上,所有弩炮瞬间调转方向!绞盘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粗大的、如同长矛般的弩箭被巨大的力量推上滑轨!随着令旗狠狠挥落!
“嘣!嘣!嘣!”
机括释放的沉闷巨响连成一片!粗大的弩箭带着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破空声,如同复仇的雷霆,狠狠射向冰壁阴影中的敌船!一场惨烈到极致的接舷战,在浮冰与巨浪构成的死亡角斗场中,轰然爆发!刀光剑影,炮火轰鸣,怒吼与惨叫交织,滚烫的鲜血与冰冷的海水混合,瞬间将这片狭窄的水道染成了沸腾的修罗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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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艋”在狭窄、危机四伏的水道中亡命穿梭!两侧是高耸入云、犬牙交错、随时可能崩塌倾覆的冰之绝壁,脚下是翻涌咆哮、布满着致命碎冰如同刀山般的怒涛!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死神挥舞的镰刀擦着脖颈掠过。闽江月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着纪如年,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自己的身体却如同破麻袋般被一次次甩向舱壁,旧伤未愈,又添新创。透过剧烈摇晃、布满水痕的舷窗,他看到了后方冰海上爆开的冲天火光,听到了那震耳欲聋、如同地狱交响曲般的喊杀与刀兵撞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兄长闽谷雪那靛蓝色的身影在敌船上如同猛虎般腾挪跳跃,手中长刀化作道道匹练寒光,所过之处,血花飞溅!那无畏无惧、顶天立地的身影,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瞳孔深处,刻进了他的灵魂骨髓!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兄长!那是为他、为纪如年、为这艘船开辟生路的守护神!
剧烈的颠簸和极致的寒冷,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刀,持续切割着纪如年深陷于无边黑暗的意识深渊。舌底那最后两片珍贵的参片早已化尽,但那丝微苦之后回甘的清凉,似乎还顽强地残留在意识的最深处,成为一丝微弱的锚点。掌心中,那枚暗金残角传来的暖流变得更加清晰、稳定,仿佛一颗微弱却执着燃烧的心脏。腕间那抹淡青的旧痕,搏动的频率和力度也在不断增强,如同枯竭的河床下涌动的暗流。更有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的呛人、海水的咸腥、以及冰寒刺骨的死亡气息,穿透了层层昏迷的帷幕,狠狠刺入他濒临溃散的感知!
无数混乱的感知碎片如同狂暴的海啸,再次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冰冷刺骨、如同冰窖的船舱;闽江月压抑痛苦到极致的喘息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来自他不断撕裂的伤口);船外那震天动地、仿佛要将灵魂都震散的喊杀与金属撞击的锐鸣;掌中金角那如同生命火种般的微温;以及…一股强烈到让他灵魂都在颤栗共鸣的、属于裴玉清的凶悍、决绝、永不屈服的气息!这股气息如同无形的、最坚韧的缆绳,在黑暗的惊涛骇浪中,死死地定住了他即将彻底沉沦、消散的意识!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一种医者面对死亡永不低头、守护苍生的至高意志,在这冰与火、生与死的绝境熔炉中,被彻底点燃、引爆!他不能死!他答应过那个人要活着回去!裴玉清还在那片血与火的冰海上战斗!闽谷雪在用生命为他们断后!还有邺城无数在瘟疫和压迫中挣扎的活民需要他去拯救!他的菌谱,他的医术,还未曾真正泽被苍生!
在闽江月惊愕到几乎失语的目光中,纪如年那只枯瘦冰冷、一直如同失去生命般无力垂落的手,竟猛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颤抖,却带着一股石破天惊、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只手如同濒死挣扎的野兽,在虚空中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死死地抓住了怀中紧抱的、那承载着他毕生信念的紫檀木药箱!
“纪…纪先生?!您…您醒了?!” 闽江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纪如年没有回应。他紧闭的双眼眼睫剧烈地颤动,如同风中蝶翼,额头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牙关紧咬,下唇甚至被咬出了血痕!仿佛在承受着超越极限的巨大痛苦,又像是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烛火,凝聚着残存的所有力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沉重的药箱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无数珍稀药材、菌类孢子、以及岁月沉淀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舱内的血腥与硝烟味。他枯瘦如柴、沾满冷汗和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探入药箱深处,没有去碰那些价值连城的瓶瓶罐罐,而是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决绝,径直伸向最底层——那里,静静躺着一卷用特殊鞣制、历经岁月洗礼而变得深褐坚韧的皮革包裹着的、厚重而古老的册子,《渡厄菌谱》!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粗糙、带着历史尘埃感的皮革封面,动作竟奇异地稳定了下来,不再颤抖。下一刻,在闽江月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纪如年猛地低下头,张开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量,狠狠地、决绝地咬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
“噗嗤——!”
一声清晰的皮肉撕裂声!鲜血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熔岩,瞬间从伤口喷涌而出!浓烈的、带着滚烫生命热度的鲜红,如同断线的血珠,滴落在《渡厄菌谱》那深褐色的、不知名古老兽皮鞣制的封面上!
一滴、两滴、三滴…殷红的血珠并未如常晕开,而是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在封面上迅速蜿蜒、游走!诡异而震撼的一幕发生了!那古老封面上原本黯淡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如同老树根须般的木质纹理,在接触到滚烫鲜血的瞬间,竟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符文被骤然激活,骤然亮起微弱的、近乎不可见的暗红色光芒!鲜血沿着这些被点亮的、如同血脉经络般发光的纹路快速流淌、渗透、蔓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用这滚烫的生命之血,绘制一幅神秘而古老、指引方向的图卷!
闽江月看得目瞪口呆,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如此景象!那暗红的纹路在鲜血的浸染下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竟渐渐勾勒出一幅繁复到极致、又充满奇异美感的图案——扭曲缠绕如同活物的藤蔓、形态各异散发着微光的菌类轮廓、还有…如同星辰般点缀其间、明灭不定的奇异光点!这图案,竟隐隐与阮存绪之前埋头研究的、关于纪如年腕间菌丝光引导特性的图谱,有几分令人心悸的神似!更令人灵魂震颤的是,在这血绘的、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图案中央,一条由最浓稠、最滚烫的鲜血构成的、蜿蜒曲折的轨迹,正顽强地、清晰地指向正南方!仿佛在冥冥之中,为这艘深陷冰海绝境、命悬一线的小船,标注出一条穿越死亡迷雾的唯一生路!
随着鲜血的持续流失,纪如年本就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瞬间衰败到了极点,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苍白如纸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但他那只染满了自己鲜血的手,却依旧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按在《渡厄菌谱》的封面上,按在那幅用他生命之血绘制的、指向南方的神秘航图之上!仿佛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指引,是他对生命最悲壮的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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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外,裴玉清如同被战神附体,全身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盘绕,声嘶力竭地指挥着“破浪艋”在碎冰与巨浪的死亡通道中做最后的、疯狂的冲刺!他猛地回头,隔着剧烈摇晃、布满水痕的船舱小窗,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木板,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无比地、如同实质般落在了那本染血的《渡厄菌谱》上!他“看”到了那暗红发光的、如同活物般的诡异纹路!他“看”到了那条由最滚烫鲜血绘制的、直指南方的生命轨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裴玉清的心脏!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通过无形的、超越生死的羁绊,狠狠撞击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不是视觉的看见,而是源于他们共同经历的生死、共同守护的信念、共同对抗的命运而产生的血脉共鸣!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佩刀,指关节因极致的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爆响!刀刃上,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赫然在目——那是刚才为格开一块如同磨盘般飞溅砸来的巨冰留下的,是他作为靖海水师统帅,在这片冰海绝境中刻下的首道杀敌痕!这带着铁血与硝烟气息的伤痕,与他焚毁玉玺时的决绝,与他此刻灵魂深处感应到的纪如年以血开路、向死而生的意志,产生了奇异的、震撼灵魂的共鸣!
“南——!!!” 裴玉清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死死盯住那条血光指引的方向,发出一声足以撕裂苍穹、震撼灵魂的野兽般咆哮,声音穿透了风浪的嘶嚎,压过了后方惨烈的喊杀,“全力向南!冲破它——给老子冲出去——!!!”
“破浪艋”的船头,如同最锋利的矛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开最后一块拦路的、如同城门般巨大的浮冰!冰块在船艏的撞击下四分五裂!前方,依旧是怒海狂涛,铅云低垂,但那条由纪如年生命之血绘制的南方之路,却仿佛穿透了铅灰色的死亡帷幕,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带来一丝渺茫却无比坚定、足以照亮整个灵魂的希望之光!
黑帆鼓荡如垂天之云,船艏劈开墨色巨浪,承载着焚毁枷锁的余烬、守护的利刃、以生命之血绘制的航图,以及靖海水师用钢铁舰船和血肉之躯断后开辟的血路,向着冰浪翻涌、杀机四伏却又孕育着唯一生机的南方,裂冰启征!征途的尽头,是爪哇的雨林,是渺茫的生机,是医者与战士共同的、不屈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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